第79章 千人一命
作者:郁轮袍   筑凤台最新章节     
    季迟年任凭章拓拎着自己的领子,居然还笑了一下,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还不走吗?”

    “……”

    章拓意识到正是紧急时刻,也没心思耽搁,只是对季迟年再不客气,直接抓住他的胳膊把人拖回去。

    兴庆宫,季迟年被章拓狠狠惯在地上的时候,表情还有一些茫然,和他身上的血迹格格不入。

    他身上披着章拓的外袍,过于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臂上可怖的现状。这是章拓能想到的最快最好用的法子了,既不会耽误崔女官病情,也不会污了圣目。

    “季先生,您快来看看昀笙?”

    没想到,季迟年看到昀笙的模样,原本黯然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奇才,她可真是个奇才……我这一次,总算没有看错人了……”

    他喃喃自语,脸庞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兴奋的光芒,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

    不等温礼晏继续发问,季迟年便激动地已经快步上前,激动不已地打量着昀笙,又把她的袖子掀了起来。

    望着胳膊上熟悉的,和幼年皇帝表现出来的相似症状,他一手做拳,在另一只手上一敲:“这个丫头,没有白看我给她的那些书啊……不过,她可真是不怕死。”

    “季迟年,朕现在没有太多耐心了。”温礼晏打断了他的兴奋,语气沉沉,“昀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她变成了这样?”

    “当然是她自己。”

    季迟年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昀笙身上移开半分,利落地铺开银针,往昀笙胳膊上扎。

    “这段时间下官一直都在不杏林,能对她做什么?她倒是聪明,仅仅从之前陛下的脉案,还有下官给她用的药物上,找到了关窍。”

    虽然,此前季迟年一直在拿崔昀笙试药,可是也只是尽量从单一表征上模仿,害怕变化太多,结果太复杂,难以比较。没想到她现在倒是自己琢磨着折腾起来。

    傻子,疯子。

    从症状来看,她用的时间不长,效果也没有那么强烈,原本应该在她自己的控制范围内的。

    只怕是今日因为情绪什么的,才会一时失控。

    季迟年和皇帝的病情打了十年交道,对付昀笙这初期症状,自然是手到擒来,略一思索,便立刻针对她的体质写下一张药方。

    步莲连忙去抓药煎药。

    忙活了好一会儿,昀笙的情况总算好了许多,表情也慢慢安定,只是依旧没有醒来。

    温礼晏握着她的手,心如刀割。

    他知道,她都是为了他。

    聪慧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几个月来前朝的风云涌动呢?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就是他给萧党和太后布下天罗地网的时候。

    两方总有一场殊死搏斗。

    昀笙是害怕,到时候自己又因为这个病,被太后和萧氏裹挟。

    所以想先独自研制清楚,从而让他脱离对季迟年的依赖,和太后的掌控。

    “……”温礼晏的脸颊贴着昀笙的手,湿润的眼睫轻轻颤抖着。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更感同身受着她现在的痛苦了。

    “用的药物”,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将温礼晏劈裂开来。

    “这一年以来,朕的病情之所以好的那么快,是因为……”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艰涩,“是因为,那都是昀笙用自己的身子,慢慢试出来的?”

    季迟年没有否认,看他的眼神一如往昔。

    “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温礼晏恨然地凝视着他。

    “陛下,还记得我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季迟年低声道,“那时候下官便已经说了,陛下想要活下去,就会付出代价。

    这代价持续的时间也许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又或者是在身体之外的,更深层次的痛苦。”

    温礼晏咬紧牙根,眼睛通红。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第一次见到季迟年的时候,他还是个七岁的孩童。兰汀别业的冬天很冷,他痛得蜷缩成一团,却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火烧。

    “你就是十一皇子,温礼晏?”

    那双鹿皮靴子出现在他的面前,男人的声音像是从云端上飘下来的,明明嘴上的称呼是对着天家龙子,可是看他的眼神却像是俯瞰着尘埃。

    温礼晏如同一只在水沟泥淖里挣扎着的虫子。

    救救他,救救他……

    “你想活下去吗?”

    他想活,他不想死。

    于是那一夜之后,他把自己交给这个人,无论过程有多么地痛苦。

    可是,他从来都以为那些代价,是自己所背负的。却没想到,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代他背负。

    “季迟年……季迟年!”

    温礼晏死死捏住季迟年的衣领,勒得他呼吸艰难,可是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嬉戏人间的模样,反而是自己,青筋暴起。

    更像那个被扼住喉咙的人。

    “你以为只有崔昀笙吗?其实这种事情,从陛下刚入宫的时候,便开始了。十年,您不妨猜一猜,有多少人的性命是断在不杏林中。

    而那些人有几个是心甘情愿,又有几个是沦为鱼肉呢?

    您现在打算怎么做呢?”

    季迟年冷冷地欣赏着他的痛苦,嗤笑一声。

    “我们最仁慈良善的皇帝陛下,你要舍弃这条无比昂贵的性命,让前功尽弃吗?还是含着热泪,继续用着下官这肮脏罪孽的药?”

    这皇宫不过是建立在腐肉坟茔上的虚妄华贵,走两步都能踩出来一脚血泥。

    这样混着白骨的烂泥里,偏偏长出来小皇帝这样一朵至纯至善的花。

    可季迟年这一次,偏要让这朵花看清楚自己的根系是扎在什么地方的。

    若连这些人的罪孽和因果都担不起,他怎么担得起整个天下的重量呢?

    温礼晏颓然地松开了季迟年。

    他低着头,眼睛深邃地像是一潭死水。

    良久,他恢复了平静,坐回昀笙的身边。

    “送季大人去偏殿休息,其余人继续守着崔女官。”

    没再看季迟年一眼。

    夏雨滂沱,洗彻天地。

    兴庆宫偏殿的一角,一个老太监从阴影里走出来,匍匐到皇帝的面前。

    “传信给陈琏。”

    温礼晏俯瞰着老太监,一如往日那般温和,浑身却多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