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内心的翻云覆雨已经化作表面的波澜不惊。而此时在江璐眼里,周扬似乎有些怅然若失,便心怀怜悯地安慰道:“要不你再找主任说说,毕竟你还没接到通知,这事儿也不算是最终敲定!”
周扬感激地点点头,这时护士站那边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大,江璐往那边望了望,回头又凝视了周扬一会儿,确定周扬情绪不至于再消沉后,沉下声认真地说:“晚上到我家,我给你做好吃的!”怕周扬不答应连忙恢复了“高级干部”的威严,双手叉腰。但几秒钟后顿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垂下双手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补充道:“就咱俩!”然后欲言又止地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周扬,等待他肯定的答复。
周扬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的确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老婆,也就是现在他的前妻,已经和他离婚,离他而去。况且早就听说人家已经和她中意的男人形影不离了,比多年前他们谈恋爱时还甜蜜。
至于女儿,本来自己是准备争取一下让她跟自己生活的,可前妻和她的律师罗列了各种不容置喙的理由。何况,常年和姥姥、姥爷的生活,逐渐长大的她,还有长期不着家的周扬,已经让周扬的女儿和周扬自己的生活早就蒙上层层藩篱,感情也渐行渐远了。江璐见周扬点头了,向他摆了摆手就转身飞也似的向护士站跑去。
周扬虽然也想知道护士站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但现在精神濒临崩溃的他萌生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朝另一个方向的病区主任办公室走去。
病区主任姓王,因为年龄比较大了,大家都习惯性的叫他王老。此刻王老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周扬轻叩叩了两下门,就直接推开门进去。王老站在办公桌前,低头整理着文件,稀疏花白的头发井然有序地倒向两边,一副金框眼镜悬在宽厚的鼻梁上。
听到周扬推门进来,王老抬头微笑,一脸慈祥:“小周来了啊,怎么样,这次很辛苦吧?”
周扬对王老也是十分恭敬:“还好主任,不算辛苦!”
王老满意地点点头:“嗯,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谈一下!”然后扶了扶眼镜坐下,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周扬听了也十分恭敬地在一旁坐下准备洗耳恭听。
王老再次满意地点点头望着他:“你在胸外的时间也不短了,这次又连续一整年接受了这么重要的任务,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本来我的想法是职称跟上后,立马让你带一个组,而且你的手术技术,带个组早就没问题了…”王老边说,边在周扬脸上小心觑视。
周扬早已经猜到王老要说什么,但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周扬刚开始到胸心外科时王老就在科室了,是一个话不多,活一般,没有太多存在感的老主治医。那时王老也带周扬上手术,但次数并不多。后来为了专业化建设和竞争优化,科室开始出现高年资医师分别带组的情况,王老也逐渐在他一组中开始占有一席之地。
胸外和心外分家时,正是原先的大胸心外科风波正劲的时候,当时热门的组长大都在心外任了职,还有一些骨干离开医院单干去了,留在胸外的多数都有些郁郁不得志的人,王老就是其中最悲催的一位,因为他带组时的大徒儿和他平起平坐作了二区主任,据说还和他竞争过科室副主任,最后上面为了平衡他俩,这才让他们分别作了一区、二区主任。
王老见周扬面无表情,顿了顿又说:“但是今早医务科刘科长通知说你的主治在办理手续中遇到一些问题,可能还要暂缓…”
王老又顿了顿更加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扬,其实这会儿王老也把刘科长骂了一万遍,大清早就扔了两个烫手的山芋给他。一个烫手的山芋是,病人这才刚准备推进手术室,家属和事故责任方就在护士站相互扯皮,手术风险也不小。另一个烫手的山芋,正是把这事儿告诉周扬,做周扬的工作。
王老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纵使周扬心如明镜一样敞亮,此时听到王老这么一说也有些错愕:“王主任,刘科长具体说是什么问题吗?”
王老此时已经是头皮一阵阵的发麻:“说是好像你的从业时间还有一些存疑。”
周扬直接惊掉了下巴:“从业时间存疑?王老我可是在这儿干了快二十年了,您说其他的理由还说得过去,说从业时间存疑这也太荒谬了吧!”
王老额头上也冒出了虚汗,心里那叫一个无语,但今早医务科刘科长就是这么说的啊,当时他还反驳了几句呢,可人家是掌握“生杀大权”的领导,反驳又有什么用呢,看着这些机关老爷高高在上,气势凌人的样子他当时就是气不打一处的来,哼一声就把刘科长撂在一边,转身走了。现在他倒是有些后悔了,咋不就再仔细问问,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聘不聘还不就人家一句话,于是王老故作镇定地说道:“荒不荒谬的咱儿暂且不说,周扬啊,咱们们共事也快二十年了吧?我也不是说你,你专业能力尤其是手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你不能就埋着头不看路吧?你看你,家庭家庭你不顾,职务职务你得不到提升,我知道你很爱医学这个专业,但专业再好,不懂得规划和争取就干不成事业啊!”王老也动了真情,有些语重心长地说。
周扬不吭声了,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沉寂,能听到门外远处的护士站偶尔传来几声嚷嚷,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喧闹了。
王老心情却也有些烦躁,自己何尝又不是家庭、事业的失败者呢,已经临近退休的年龄了还只是个病区主任,说也是个主任吧,其实只有苦劳没有功劳,有责任没有权利,手下有些能力的都各怀心思,没有能力的又担不起大任,只有这周扬手术没得说还踏实肯干,任劳任怨,心中又没有什么小九九,以前没怎么注意,现在一细想,还真是有些英雄相惜的感觉。自己的家庭,虽说也是个小康水平吧,夫妻也和睦,但唯一的儿子却是个谁也不服管,整天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主儿。
王老缓缓站起来转身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良久才又转过身来凝视周扬,只见周扬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打量起自己刚弄到的一具胸腔解剖模型,嘴里还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王老是又气又好笑,本来已到嘴边谆谆之言一下被堵了回去,嘴角只留下一抹苦涩,咬牙切齿说道:“你呀你呀,你怎么就不…”
看着周扬一脸无辜的样,气得竟说不出话来,嘴张了半天,最后吐出一个字:“滚!”
周扬看着气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王老自知理亏,想到这儿是待不下去了,立即起身,连忙一边欠身赔礼,一边继续装无辜,迅速退出主任办公室。
出了一区主任办公室,周扬自然又是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你们爱咋的咋的,只要我能上手术,管它东西南北风。步履依旧,行如轻风。
忽然前边有人喊“周老师,周老师急诊手术,主任叫你上,一会儿主任也上!”听到声音是从护士站传来的,周扬便知道刚才护士站嘈杂的声音里夹杂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是怎么回事了,又一听是急诊手术,本来还有些不置可否的心思断然被斩断,那股本能强烈的责任感和兴奋劲儿油然升腾,顾不得多想就走出病区大门,往手术室方向走。江璐与他擦肩而过,在身后吹鼻子瞪眼使劲跺脚也没理会。
进了手术室,以最快的速度换上洗手衣,立马洗手、消毒、穿手术衣。台上带组的副高张军和两个年轻主治医已经开始手术了,病人是个重度胸廓挤压伤,病情十分复杂,需要多科室协作手术。周扬进手术室前已经快速浏览了病人的病例资料及术前讨论记录,对病人病情自然已经了然于心,但当看到各种仪器数据,再看看台上病人开胸探查结果,顿时感觉凶多吉少。肋骨多处骨折,多个脏器都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吸引器“哗啦啦”不停往外吸着血水,吸管和废液瓶里已经一片殷红,呼吸机“呼”声中不断夹杂着各种仪器警报。虽然手术开始没多久,麻醉师和张军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两个年轻主治医更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早就慌得一批。器械和巡回护士也神色凝重地盯着台上,张军见周扬进来,头也没抬“老周,快,你来一助!心肺都穿了,马上就可以上体外了!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见到王主任没?不是和你一块来吗!”
张军比周扬晚两、三届呢,虽然应付这种场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今天也有些慌了神,关键是据说还有上面领导关照,压力山大呀!但人家毕竟副高带组也已经有好些年了,虽然和周扬相比,手术技术各有千秋,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张军对病人病情和手术进程的把握还是非常老道的,本来这台手术一开始就应该和刚分出去的心外一起的,但是张军也知道王老和心外那帮子人儿的渊源,即便职业生涯风雨难测,自己作为王老的得意干将,也只能听凭王老安排,唯王老马首是瞻了。
周扬一听张军,自然也估摸到今天这块骨头是真有些难啃了,也不废话,上前一步,补上台前先前一助手让出的位置,不假思索地接过器械一阵紧张有序的忙活。
肺脏清创、修补都很快,周扬到之前张军都已经开始做了,虽然现在胸外的手术已经很少有开胸的,但对于张军来说也是轻车熟路。很快肺部手术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才是最难、最棘手的心脏修补术,变数也最多,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导致病人再也回不来了,而且还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能快速完成,否则也是白忙活。尤其心脏停跳后,那就得争分夺秒,与死神赛跑。
突然麻醉师喊道:“血压50\/30mmhg,又掉了,又掉了!”
张军立即骂道:“谁碰了动脉?谁碰了动脉!”
两个年轻主治医虽然根本没碰过动脉,但已经吓得连忙抢着澄清自己,他们看张军像只愤怒的公狮,都惧怕迁怒于自己,忙回:“没碰!”
张军听闻两个助手战战巍巍的回答,情绪稍定和周扬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地持针器,用浸过生理盐水的纱布按住心肺撕裂口,抬起头举目,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仪器里的数据,病人左右两侧分别挂着猩红色的血袋和各色药水,目光灼热,心急如焚。
焦急等待十来分钟后,血压缓升,他们又继续左右开弓,手术继续。这时病区主任王老也穿好手术衣进来了,张军双手前置,向后退了一步,把主刀位置给王老让出来,而他自己又和周扬调换了位置,手术开始进入心脏修补环节。
周扬现在是二助,他侧头看了看王老,又和对面的张军对视了一下。按照正常程序,心脏的手术该由心外来完成,但王老、张军和周扬都是胸心没有分科前的老人儿,这样的手术也做得多,既然王老和张军都没有请胸外的意思,周扬自然也不方便再说什么。
开始降温,心脏停跳,体外循环已经开始,所有仪器都堕入死寂,只看到各种显示屏上的醒目闪烁的零。
周扬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一个真空的,传不出任何声音的空灵之境。只有人影的斑驳和幽室的僻静。在这个光影婆娑的境地,周扬看到了每个人周身似有似无,或明或暗的荧光,这些深浅不一,颜色迥异的荧光虽然并没有自己的那样灵动,但分明能感觉到有的执着笃定,有的聪慧灵秀,有的阴郁克制,有的张扬跋扈,有的贪婪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