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随没想到自己会甘愿留在小世界度过八十年。
他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皮肤皱起,像一具枯萎的苍白雕像,没有半点年轻时清隽秀丽的模样。
沈烨的皮囊不会衰老,但为了和许随体验完整一生,做一对恩爱的老头老头,他也放纵了自己的衰老。
佣兵就是老了也和一般老人不一样。
在许随踩着小碎步艰难倒腾的时候,沈烨一早就大跨步去劈柴做饭,热火朝天地把家收拾得乱七八糟。
所幸他做的是烂菜糊糊,虽然味道不好,但是不需要咀嚼。
许随坐在小桌子上挖菜糊吃,姿态因为衰老而笨拙,看起来跟个小孩一样。
沈烨咬着硬邦邦的面包,一双明亮的眼睛被笑意填满,他嘲笑道:“你没牙了,哈哈哈哈……”
许随昨天刚掉完最后一颗牙,心情正不好,闻言冷冷看向笑得前仰后合的老佣兵。
“好笑吗?”
“好笑啊,被我亲掉的。”沈烨肩膀直抖,眼睛都憋红了,“我就啵了一口,你牙就掉了,噗嗤……”
许随脸都黑了,他捏紧勺子,忍着怒意:“看我丢人兴奋成这样,信不信我把菜糊扣你头上?”
“老胳膊老腿的,你就别折腾了。”沈烨拿走他的碗,抢过勺子喂进许随的嘴里,“早就该掉完了,都一百零三岁了。”
不知道是沈烨养的好还是怎么样,许随那副苍白瘦削的身体居然慢慢悠悠地活到了一百零三岁,还没生过什么大病。
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你就是欺负我老了。”许随有些委屈,“欺负我不能动,吃饭也吃不好。”
“别闹老小孩脾气。”沈烨一句话戳破他的矫情,“我要真欺负你,就把你拎起来打,一拳打散你的骨架。”
许随偏头,躲开勺子:“不吃。”
沈烨啧了一声,无奈道:“又来?”
许随这几十年就没离开过沈烨,脾气是越养越大,年轻时还会装乖撒娇,向妻子讨个黏糊糊的疼爱,结果老了跟个恶霸一样,一点不顺心就闹脾气。
自己的老公自己疼,对方还是一个这么敏感脆弱的矫情精,沈烨耐着性子哄了两声:
“乖乖吃饭,今晚你就寿终正寝了,确定最后一天还要跟我生气?”
撒旦能嗅到死亡和腐败,许随相信他口中的话,装模作样地冷淡一会儿,才在妻子不厌其烦的哄声里低头。
“喂我。”
沈烨赶紧给这老小孩喂饭,生怕许随翻脸不认人,像以前一样不哄就趴床头哭成泪人。
他从不对许随的矫情能力掉以轻心。
衰老的过程大概谁都会自卑,连许随都对自己逐渐虚弱枯槁的身体抱以烦躁和厌烦。
白头偕老是一个美好的成语,可美丽的只是年老依旧陪伴在身边的人,而不是衰老本身。
四五十岁的年龄阶段,是许随多疑敏感和自我厌恶的高发期。
也是哭得最多的阶段,天天往沈烨身上抹泪,像个不可理喻的泼妇那样,遇到一点小事就要爆发争吵。
有时候争吵过头,还想拿刀杀了他。
疯狂又极端,尖锐又扭曲。
沈烨发现自家神父是彻底暴露出本性了,真是摊牌不装了,无论是歇斯底里还是号啕大哭,一股脑往他怀里塞,全然不管他能不能接住。
可无论生再大的闷气,晚上看着钻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他睡的漂亮老公,沈烨还是深吸口气,决定认命。
……疯就疯吧,他能接住。
沈烨擦掉许随脸上的泪水,搂怀里拍了拍,苦中作乐的想。
挺好,疯癫成这样是彻底暴露本性了,这算不算另类的信任和撒娇?
凭借稳定的精神状态和强大的精神内核,沈烨用实力折服了随时发疯的许随。
许随的中年疯癫逐渐被安抚成了年轻时那样时不时的脆弱和矫情,并且精神状态稳定到老年阶段,可喜可贺。
现在,沈烨牵着呵护了几十年的小老头,等对方挪着小碎步走到床边。
“好累。”许随抱怨说。
沈烨帮着他上床,给许随脱了衣服和鞋子,再盖上厚实的被子。
“小矫情,今天运动量达标了。”他夸赞道,“比昨天多走了一段路,越来越厉害了。”
“我都要死了你都要逼我走路。”许随说,“我真的很累,你给我揉揉腿。”
沈烨给他揉着两条腿,笑道:“不逼你走路,你早就瘫痪了,到时候又要哭。”
“我讨厌衰老。”许随喘着气,感觉枯槁无力已经填满了他的身体,“可我喜欢你这样陪我到老。”
沈烨温柔道:“你可折腾死我了。”
许随把所有的糟糕和疯狂发泄到他的身上,又向他祈求爱意、怜悯、包容和温柔。
许随扬了扬唇:“对不起。”
“没关系,我心甘情愿。”沈烨注视着心尖上的爱人,那双明亮黝黑的瞳孔逐渐褪去,成为金黄色竖瞳。
撒旦语气温和:“宝贝,我能和你聊聊天吗?”
许随都几十年没见过这双金黄色竖瞳了,不禁一愣。
许久。他才哑声道:“你想聊些什么?”
“你真是个坏脾气的小朋友。”撒旦笑得愉悦,却不显得放肆,“遇到糖果不肯分享,只想偷偷藏起来,还骗大人自己没吃过,想再吃一块。”
许随沉默地看着他,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丝波动。
“遇到喜欢的东西,总会嘴硬说不喜欢,可别人不给你买又生闷气,小朋友太口是心非不好哦。”
撒旦含笑道:“答应我,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吗?”
许随嗓子有些干哑:“我今晚就要死……”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撒旦调皮地眨眨眼,竖瞳里刻着透骨的冷静,“我陪你到这里,是因为这个世界你只能撑到这里。除了我,你还会遇到无数个让你心动的人。”
许随突然沉默了。
有的时候,他讨厌太聪明太冷静的人情有可原。
撒旦无疑是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又是什么时候猜出真相,这些都不重要了。
在明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这个精神团依旧陪伴他一辈子,把自己当做容纳负面情绪的容器和治愈伤口的药,在他临死时才将真相娓娓道来。
“老婆……”许随眼眶溢出了点湿润,他想拉撒旦的手,眼神迷茫,“你要把我丢掉了,你不要我了。”
“我没有要丢掉你,我是没有办法再陪伴你了。”撒旦吻住他的眉心,声线沙哑温柔,“你把灵魂深处最糟糕的一面对准了我,以后就不许这样了。”
“你以后遇到的不是我,我很怕下一个待在你身边的人读不懂你的心跳,看不懂你的情绪。”
“你这么任性又蛮横,受了委屈不哭不喊,就只能忍着生闷气……如果他对你的气愤手足无措,我的小矫情该怎么哄自己?”
一股难言的酸痛突然从心口传来,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许随视力退化严重,他看东西不是很清楚,此时眼眶被糊了一层泪水他还是知道的。
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脸,他茫然张了张嘴,道:“沈烨……”
“我在。”撒旦耐心道,“你别害怕,从你到我身边那天起,我就没有离开过你。”
“我想牵手……”仰躺在床上的老人头发稀疏,脸色灰白,一副将死之人的面相。
他无措地伸手乱抓,想要抓到什么紧紧攥进手里。
撒旦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亲爱的,我和你做了一世夫妻。”
“你要记得我,虽然你到现在都没有看过我的真容,没有喊我一声真名,但你依旧要记得我。”
“下次遇到爱的人,不要想着驯服他,不要拼得两败俱伤,要记得坦然表达自己的爱意。”
“不要吵架,不要动刀,无论多么生气都不要把利刃划向自己或者捅向他,你受一点伤我都受不了。”
“还有……”
撒旦沉默了片刻,他明知道许随现在神志不清,即将逝去,仍然放缓声音。
“我的真名叫……”
许随眼前发黑,温柔低缓的声音缓缓传来,他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又突然想起什么,蓦然打断。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撒旦眨着金黄色竖瞳,把剩下的名字吞进咽喉,笑着道:
“你依旧漂亮,我的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