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一从早上七点开始,山北的城市交通就会陷入几乎瘫痪的境地,环路和高架上挤满了从城外刚刚开进来的和穿城通勤的车辆。
一个成熟的山北打工人,最明智的选择是在周一早上早早出门并且采用地铁作为通勤工具。虽然地铁的运力在这样大规模的出行当中也略显不足,但仍然是一个时间略有保障的通勤方式选择。
此前许星野就是如此明智的打工人,但她今天打的这份工是给池斯一当司机,唯一失职的部分,大概就是比计划时间晚出门了整整一个小时。
她们此刻成功被早高峰堵在了环路上,许星野坐在车里,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举着一杯冰美式,一边喝一边开懒洋洋地踩着油门。
池斯一在副驾驶,盯着车顶的化妆镜,对今天早上容光焕发的自己非常满意。她合上了车顶的化妆镜,从包里翻出平板,开始办公。
她的左手中指上仍然戴着那枚玫瑰金戒指,手腕上也换回了运动表。仿佛这是专属于她工作日的装饰品,是一个保持规律运动的已订婚的女博士。
或许池斯一是真的不在乎这枚戒指,而她没有戴着这枚戒指去参加前任的婚礼,或许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吧。许星野选择这样安慰自己。
至于她们俩为什么会晚了整整一个小时才出门,无非是许星野在池斯一穿戴整齐在镜子前涂口红的时候,执意要仔细检查一下她锁骨上的吻痕会不会露出来。
而这项检查从锁骨拓展到了其他的位置,最终,以池斯一需要重新穿好衣服并且重新化妆和许星野需要重新洗掉脸上和脖子上的口红印为结果。
然后在这个周一的早晨,许星野和池斯一都发挥了时间管理大师的本领,合理利用了接下来的每一个时间。
甚至提前穿戴整齐的许星野比池斯一早下楼了十分钟,在她等待车从地库里开出来的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许星野飞速冲进酒店楼下的咖啡店,买好了两杯冰冷的美式咖啡和一个巴掌大的贝果三明治。
然后在池斯一出现在酒店大堂的时候,许星野已经坐在驾驶位上喝起了咖啡。她们飞速冲进了早高峰的车流,现在成功堵在了路上。
池斯一住的酒店在城西边,公司在城东边,穿城而过的路线最为拥堵,她们在这个时段寸步难行。
“真是一个公平的世界,”许星野由衷地感叹,“坐迈巴赫的跟坐捷达的都会堵在早高峰的环路上。”
池斯一笑着摇摇头,“你知道这辆车是谁的吗?”
“不知道,公司的吧,我每天穿过地库去吃午饭,都能看见这辆车停在地库的专用停车位里。”
“这样啊。”
“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
池斯一的手表发出来电的蜂鸣声。
“我接个电话,”池斯一说完,接起了电话,电话那边是孙文辉。
池斯一表示自己正在去公司的路上,因为路上比较堵,所以大概十点进公司,司机小许一大早就来了,尽心尽责,非常准时,只是路上太堵了,说完公司见以后,池斯一挂了电话。
在山北这座交通规划极为诡异的城市,堵车可以在任何时候被拎出来作为具有很高说服力的迟到的理由。
池斯一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来一只夹了火腿片和蔬菜的贝果,小心撕开包装,伸到了许星野面前,许星野在贝果上咬了一大口。
池斯一看着贝果上许星野的圆形牙印,笑着在她的牙印旁边咬了一口。
“这张房卡给你。”池斯一从包里拿出一张裹在白色卡纸里的房卡。
“哪里的房卡?”许星野明知故问。
池斯一拿起许星野放在后排的书包,把房卡放进了她的书包里,“我今天的行程会到很晚。怕你会想我,如果你想我,就在房间里等我。”
“你这趟差哪天结束?”
“怎么,你盼我走?”
许星野笑着,转头看了一眼池斯一,“我只是怕你想我。”
池斯一转过头,看了会儿挡风玻璃外的车,早晨的阳光把车前盖照得明晃晃。
“我回伦敦的行程是在周三的凌晨,这周三。”池斯一若无其事地说,仿佛只是在描述今天的早餐是三明治一样。
许星野看着眼前的路,表现出同样的若无其事,“那我去送你。”
“好。”池斯一看向了窗外。
早上十点钟,许星野把车开进了写字楼的下客区。池斯一看着她的嘴唇,摸了摸她的脸,像是某种吻别,然后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意思是手机联系。紧接着转身,推门走下了车。
许星野在地库里转了几圈,把车停在了公司写着专用停车位的地方。
拎起书包,站进了电梯里。因为已经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时段,楼里的电梯空无一人。
许星野独自站在电梯里,有一种回到真实世界的感觉,回到自己的仓鼠笼里,现在她只需要上楼,打开电脑,做这周的市场信息简报,做每天的社交平台舆论监察,这是她熟悉的生活。
不得不说池斯一出现以后,她的日子每一天都靓丽且陌生。
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品尝禁果,第一次开奔驰,第一次开跑车,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如此脆弱,如此擅长自毁,第一次在草坪上看那么多漂亮的男男女女,第一次去拉拉酒吧,第一次被陌生人邀请参加四人夜间有氧活动……
这些靓丽而陌生的生活是伴随池斯一而来的,多半也会跟着池斯一在这周三凌晨的飞机一起离去。
而继续向前延展的只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没写完的学士论文和她刚刚开始的职业生涯。
电梯的“叮”声响起,许星野拎着书包进了公司,公司跟池斯一上周来了以后没什么不同,工位干干净净,人人正襟危坐,会议室的门和孙文辉办公室的门永远关着。
夏铭已经在工位忙了一会儿了,看到许星野来了,抬头打了声招呼。
“这又开上会了?”
“可不嘛。”
“抽烟吗?”夏铭比划了比划。
“我这刚上楼……”
“领导忙着开会呢,没人在意。”
“你挑战我的职业素养!”
五分钟后,两个人站在楼下吸烟区,一个吞云吐雾,另一个抬着头发呆。
“你变了。”夏铭对空气说。
许星野看看夏铭视线尽头的空气,又看了看同样站在吸烟区吞云吐雾的中年白领。
“找什么呢,这儿只有一个人能听见我说话。”夏铭说。
“哦,可是我没变啊。”
夏铭笑着咳嗽了两声,鼻孔里飘出白色的烟气,像太上老君骑的水牛。
“周末干嘛去了?”夏铭问。
“当司机。”
“呵,怎么样啊,这位大佬周末都去哪儿了?”
“这可是大佬的隐私。”许星野搪塞道,她不想让池斯一成为其他人茶余饭后的八卦。
“隐私?大佬收买你了?付费让你保密吗?”
“啊!”许星野隔着大厦的玻璃,看到了跟孙文辉和池斯一两人一前一后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夏铭回过头,顺着许星野的视线望去。
“孙总下来抽烟了。”她立刻把烟摁灭,拉着许星野进了旁边的快递收发室。
“孟哥,二十层的快递有吗?”夏铭热络地打着招呼。
快递孟哥正在收发室里弯着腰,埋头分发文件。
“你同事拿走了。”孟哥忙得头都顾不上抬起来。
夏铭无奈地挠挠头。
“那我拿几个文件袋上去哦,孟哥。”
“好嘞,在架子上,你自己拿吧。”
夏铭从架子上取下来两摞印着快递公司字样的快递文件袋,两人一人抱着一摞,走出了收发室。
一出收发室,许星野就看到了站在吸烟区最边缘的池斯一。
池斯一背着双手,她的穿着马丁靴的左脚脚尖脚轻松地翘起,站在孙文辉旁边,孙文辉正手舞足蹈地跟她说着什么深奥的概念,她半低着头,静静听着,脸上没有表情。
池斯一整齐的西服套装和精致的脸庞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
许星野盯着池斯一好看的脖子,脑子里已经在回味过去两天的热烈场景。
或许是许星野的目光太灼热,让池斯一感受到了温度的变化。
池斯一突然抬起头,看向了许星野,笑意瞬间爬上眼睛。孙文辉也看到了许星野和夏铭。
“池总,孙总。”夏铭和许星野依次向他们问好。
他们笑着,满意地点点头。而只有许星野知道,池斯一看向她的视线从眼睛移到了嘴唇。
许星野和夏铭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工位,正式开始了今天心不在焉的办公。
“池总好!”
许星野听到身后传来有人跟池斯一问好的声音。
她连忙在空白的文档上飞速敲字,跟周围其他人一样假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许星野闻到空气中专属于池斯一的香水的味道,那是在漆黑的夜晚噼里啪啦燃烧的篝火,香味越来越近,许星野转头看向香味的来源,池斯一止步在了她工位旁,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池总。”许星野用腰的力量向后拉了一点椅子,噌地从工位上站了起来,她们的视线齐平。
“我等下要跟孙总出去见客户,今天和明天都不在公司,你忙你的就好。”池斯一的声音仍然温和,极具亲和力,但许星野能清晰地分辨出,这种温和不同于她们单独在一起时的温柔。
“好。”许星野点点头,她知道池斯一的不用等她是对司机小许说的。
“走了。”池斯一拍了拍她的手臂,转身走了。一行人前呼后拥地离开了公司。
唐僧和孙文辉的离开让公司回到了往日的氛围里,大家像是刚考完模拟考试的中学生一样,热络地聊天,在工位上放松身心。
许星野急着下班,于是下午飞速做完了舆情监测的工作。在六点准时刷卡下了班,跟着晚高峰的人群一起排队进了地铁。
跟池斯一一起度过了没日没夜的两天,她的论文进度异常缓慢。
她导师的最后通牒本来是在周一就要看到论文的初稿,但现在她距离论文的初稿大概还有两天的工作量。她必须得赶回学校写论文,今天不论如何都得给导师发一版初稿,以安抚导师的情绪,以免被日益恨铁不成钢的导师直接挂掉论文。
许星野回到学校,去宿舍换了身衣服,抱着电脑坐进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在导师已经略显无奈的催促和截止时间就在眼前的压力下,她的论文生产效率大大提升。
甚至进入了一种近乎心流的状态,因为她再次听到外界的声音,是在晚上十点五十,图书馆即将闭馆的铃声响起的时候。
她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用已经有些失焦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抱着书本走出图书馆的同学。
虽然有个数据有些可疑,但她决定先提交一版,后续再做测试和调整。她迅速写了一封邮件给导师,在正文中表示了自己的歉意并且附上了自己今天晚上的劳动成果。
然后如释重负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电脑收进书包里,跟着稀疏的人群走出了图书馆。
或许是因为晚上的学术生产效率实在太高,她精神亢奋地走在出校门的路上。
路过流动书架的时候,她刷卡从里面借出了一本池斯一当年捐赠的书——波伏娃的《第二性》。这是1989年出版的英文译本。
池斯一捐赠的大多数书籍都是英文版本,许星野曾经猜测她更熟悉英语,所以日常读书会选择英语译本。现在这样的猜测已经坍缩成了现实,真实世界的池斯一就是更擅长用英文读写而非中文。
她把书收进书包里,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准备骑车去见池斯一。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她很难想象那个住在流动书架里的池斯一,会有一天真的被她遇见,不仅遇见,还有了如此亲密的接触。
可是,池斯一很快就要回去伦敦了。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或者她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她只是池斯一在山北的一段记忆,而池斯一也会就此成为她的记忆。
想到这里,她想下一秒就可以见到池斯一,把这本书拿给她看,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她。
她的单车蹬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