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轻舟在旁边注视黎宵片刻——
见对方一副沉浸于梦乡的安恬模样,于是放下心来,走到桌边翻开了之前尚未核算完的账目。
他看得极为认真,不时在纸上勾上几笔。
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年是何时醒来的。
直到一双手冷不丁地从身后按上他的肩膀,微凉的指尖擦过温热的脖颈,激起一阵猝不及防的细微战栗。
喻轻舟悚然一惊,正要回头,却被耳后响起的熟悉话音按在了原地。
“——是我。”
是黎宵。
喻轻舟先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只要魂契存在的一天,黎宵就无法真正伤到他。
可饶是如此,对方刚才的所作所为,多少还是有些太过了。
喻轻舟不喜欢和其他人产生任何形式的亲密接触。
荀寻就曾经评价过他,简直比某些野兽更加有领地意识。
可细究起来,喻轻舟也并没有洁癖之类的毛病。
他讨厌靠近别人,或者被人靠近,更多的其实只是出于一种警觉——不想在无意间陷入被动处境。
——不想成为受制的那一方。
三观、道德、甚至是自身的性命,对喻轻舟而言都是可以灵活舍弃的东西,但唯独这一点,是不能有丝毫退让的。
所以,少年一声招呼不打突然从身后靠近过来、并且直接伸手过来的行为,已经可以说是在喻轻舟的底线上蹦跶了。
更不用说,距离少年表明身份,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
可那双手还是好端端地按在喻轻舟的颈侧,连同那蛛网般垂落的发丝一起,将他捆在桌子后方那一点狭窄的空间里。
侧脸有轻柔的气息微微拂动,仍旧是那种近乎孩子气的糕点的甜香。
此刻却平添了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无论如何,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只有点到为止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所以再这么下去就没意思了……
喻轻舟正想要开口这么提醒黎宵,后者的声音再度从身后响起。轻微的沙哑的少年嗓音,带着丁点儿尚未完全清醒的柔软鼻音。
黎宵的语调轻缓,像是一个在梦中低喃的孩童。然而吐出的话语,却泛着丝丝的冷意。
他轻声问道:“你会杀了我么?”
“……”
喻轻舟被这突然的问题问住,一时没有搭话。
黎宵于是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你会杀了我吗,喻轻舟?”
说话间,黎宵又往前靠近了一些,这下几乎是将喻轻舟整个儿圈进了怀抱。
所幸,喻轻舟被刚才的问题分散了大半注意力,并没有注意到两人此刻的姿势似乎有些过于暧昧了。
也就没有刻意去纠正什么。
黎宵看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暗沉沉的眼底隐约划过一丝笑意。
只是如流星般稍纵即逝。
“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
“是在刚才做了什么噩梦吗?”
明明睡之前还好端端,一觉起来突然跟中了邪似的。
喻轻舟合理推测对方是做噩梦了。
可是黎宵态度坚决,非要从他那里问出一个答案。
喻轻舟被问得有些烦了,加上被黎宵这么用上半身的重量压着,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不会。”
话音落下,肩头的力道蓦地松懈了一瞬,只是没等喻轻舟吐出一口气,就听黎宵不依不饶地追问。
“真的吗?可是怎么证明?”
“……”
喻轻舟自认为脾气还算不错,听到这样的话,都禁不住有些发毛。
冷静——
就算是看在对方刚完成了一个大单子的份上。
喻轻舟默默对自己说,然后深吸一口气,尽量以缓和的语气开口问道:“那么可否请问一句,好端端地,我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你?”
“理由……”
黎宵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刚才意识到还有这么一回事似的,在一瞬间陷入了某种巨大的困惑当中。
喻轻舟也趁机挣脱了对方的桎梏,转过身来直视着少年混乱的眼底。
接着一字一顿道:“是啊,像杀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总该有个理由吧?”
黎宵站在原地,眼中的混乱渐渐平息,从那种半梦半醒的模样逐渐变得清明,看样子似乎是被说动了。
终于,少年碧色的眼瞳闪烁了一下,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模样。对上喻轻舟审视的目光,他的嘴唇翕动,似乎正要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门上传来笃笃的轻响。
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被门口的动静吸引。
喻轻舟先一步起身走了过去,这个时候,他估摸着应该是送晚餐的人来了。
没想到门扇打开之后,出现的不是平常来送饭的婆子,而是荀寻笑吟吟的面孔。
“锵锵锵,是不是很出乎意料,很惊喜?”女子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献宝似的晃了晃提着的红漆食盒。
见此情形,喻轻舟的真实想法是,别把汤给洒了。
而且,刚经历了黎宵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喻轻舟现在对惊喜这个词多少有些过敏。
“你怎么来了?原本的人呢?”
“奴家想来看看喻表哥嘛,所以就临时给放了假。表哥你不会介意的哦?”荀寻眨巴着一双媚眼柔声问着。
喻轻舟听着对方矫揉造作的语气,鸡皮疙瘩都要起一身了。
这女人绝大多数时候其实还挺正常的,就是时不时会突然这么来一下子,让喻轻舟在猝不及防的同时,很是头疼。而且近来,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
必要的逢场作戏是一回事,可现在也没有其他人。
“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如此。”
对着一个女子,尽管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弱女子,喻轻舟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听到喻轻舟这样说,荀寻上前一步倚在了门框之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香帕,轻掩在唇边故作娇羞道:“喻表哥这话说的,莫非已经将奴家当做了内人?虽然我们确实是郎才女貌天作地和的一对,可毕竟是还没有过门啦啦,寻儿却是没想到表哥已经这般迫不及待地——”
荀寻正演得起劲,没想到喻轻舟那家伙居然直接就在她面前把门给关上了。
——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荀寻轻嗤一声。冲着门里很是装模作样依依不舍地嚷了几声,感觉效果到了,于是扭着腰头也不回地走了。
喻轻舟好容易把那尊女菩萨送走。
转身回到屋里,手里还提着食盒没有放下,冷不丁地就正对上了少年黑沉沉的眸子。
那眼神——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抓奸抓了个现行。
喻轻舟正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突然听见少年道:“如果是为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