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槁木捶灰花飘零
作者:君夕月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好冷。

    戚晋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手里正拿着那领凤袍。凤袍上有血,左下角。按身量高低,算来箭中在小腿,暂时不会致命。他这么想,不自觉就将凤袍在手中收好。身后李通和朱兆依旧吵闹,一个告罪一个请缨,长公主负伤被俘的消息使他二人终于晓得恐惧。可如果中箭的不是戚绰玉——

    他便什么都没有说。

    火拔支毕虚张声势要他忙中出错,那他反倒要不急不徐、围而不攻。不单如此,李通还找来一名府中婢女,结发钗鬟就扮作宣清在营中走来走去。攻打西受降城时的炮火悉数收起,连带发兵也不过一万之数。要让城中燕贼知道,大梁无所畏惧,甚至根本懒得大动干戈。虚张声势么,谁不会做?他甚至端坐主帐,提前将奏呈皇帝的大捷写好。

    他的笔依旧拿得很稳。

    他的五脏六腑依旧冷得怕人。

    荆风在一旁坚持要站着,但凡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笑笑说不疼。毕竟衬有金丝软甲,又是流矢,伤口本就不深。何况立时就有医官诊治,他更不曾深陷敌营。

    戚晋深吸口气,似乎已写不下去。

    而后亲事府的信鸽晃晃悠悠飞来了。丰安人手紧张,有时就用信鸽同刺史府传递消息,李通如今就候在城下,不知那鸽子是否多绕了一圈,多费了不知多少时间。消息很短:“县衙后宅。安全”。就这么几个字,荣王霍然起身出帐去,开口就要果那正无头的尸体。他的胸膛现在开始燥热,整个人更是无法安定。他必须骑上马、拎上枪,立刻发号施令、立刻破城而入。可他没有。感谢这恰如其时的大雪,他的头脑依旧冷静。他甚至想出一件蹊跷:秦秉正言之凿凿火拔支毕领兵在阴山逃窜,不到半天怎么又会攻克了丰安出现在不远城头?或许是他眼花,毕竟雪势渐大,天空中竟好似茫茫缠了白雾,百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清。这不是攻城的好时候,更不是守城的好时候。前军起灶生火吃了半肚子雪,南城门角声总该响起来了。

    天气实在太冷,战袍领缘的白裘都沾着呼吸湿气挂上了冰凌,一呼一吸随之就有了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短促,像野风怪叫、似隆冬呻吟。而后天地间更加吵闹,刀撞着剑、马踏着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似雪花就在他耳边打架似的,那么近、又无处不在。南门破、而后北门破。县衙转瞬即至,快得好似一个梦。他该下马来身后洪钟撞响,轰隆隆余音绕梁,竟撞得他一个趔趄,左脚踩右脚就在正门外绊倒:

    “多利世……杀了她。”

    手脚并用爬起来,他竟然发现自己好像不会走路了。班房从右手拨过去,仪门一瞬间就从头顶坠远,诸曹司一扇门接一扇门,向后飞逝实在眼花缭乱。太漫长的路、太短暂的路,就像从梨树跃入咸和宫的宫门,窜上去、脚点地,只要这么一瞬,越是着急、却越是不敢走完。面前摇摇晃晃的那是咸和宫的连廊、还是丰安县衙的公堂?他又走入哪家后院,是兴明宫、还是边疆?

    腥臭气儿,腐尸味儿……

    有人睡在床上,有人悬尸房梁。

    他终于在门前跪倒、狠狠就撞在门槛上。手肘拄地,肠胃翻涌绞痛,他什么都呕不出来。荆风紧随其后才要去扶,却见他一回身拔了自己长剑出鞘,大步流星行动忽而又快到不可思议——

    床边有个人影,他不认识,那便该死。

    他险些将韩告劈成两半。

    韩告反击的匕首险些捅进他的胸膛。

    荆风身形瘦削,好处就在当下显现出来:只一个扭身就插在二人中间,短匕格住长剑,登时就迸了火花。韩告随之收手,戚晋却依旧暴怒,抢匕首竟纠缠不放。荆风和他对了三招,这回没有手下留情。一招夺了匕首,二招收了剑,三招将人挡远:

    “自己人,是镖师。”

    对面气喘如牛,重瞳愈发喷火。倒是韩告向后退半步,声音谦和:

    “她没死,胡医在救。此处有、亲事。殿下攻城克敌,军务正繁忙,大可放心去。”

    戚晋几乎应声走了。

    又几乎眨眼就回来。

    有亲事三名,跟着就将韩告请出门去;又有亲事五名,各往周边城池延请名医;医官杜令济跟入此间,和燕人留下的胡医交谈在一处。戚晋这回就站在门口,他的面色已经铁青。

    门前向内倒了个燕人,尸体都还留在原地;地上遍布零散血迹,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争斗?这么空旷的屋子,他站在这里,听不见她的声音。模糊的轮廓里,她的胸膛似乎起伏得尤为艰涩,面庞更红得好似膛中炭火……她要死了,同样死在这么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来得太晚,他还是无能为力。

    “她还活着,箭伤感染,在发高热。”

    荆风这么说,他不信,他等杜令济来回话:

    “箭尖蹭着骨头,不敢从另一头穿透取出。有倒钩,也不能硬拔。胡医已研碎了羊肠敷着,过几日清除腐肉,好将箭头取出。或许运气好,这条腿还能留着。现在最要紧的是得赶快退热。刚开的药已经熬上了。木棠姑娘身上还有些小伤,最好是请女郎中来看看。”

    “嗯。”他答应,不晓得自己是在答应什么。要是木棠在身边就好,只用碰一碰手,他脑袋里就不会嗡嗡地叫了。他想她,他就走近前去,却发现原来她就在这里,不知怎的,满头满脸的虚汗,眉头紧锁还不停打着冷颤。大雪啊,天太冷,准是受了寒。他捻袖去替她擦擦,才抚过她额前碎发,接着却在她耳边一顿。她的左半边脸,不仅红、而且还高高肿起;甚至连脖颈上……!为什么,他想不懂,很长一段时间就怔在那里。荆风唤了他第三遍,他的视线落了,床沿几抹血迹却随之映入眼帘。随之向上,她的手腕尚留着圈清晰可见的淤青;视线再向里,手心白肉翻卷,大剌剌是数条刀伤。甚至她的脖颈也是血红,触目惊心还留着指痕——这是他的木棠吗?他会不会认错了人?

    方才、杜令济还说什么……

    他阖了双目,不敢再向下看。

    可他一定要看。

    左腿垫了软枕支起,除去了衣裙,箭杆没入腿肚半寸,上下划开条更宽的豁口,内里填满了粉红的羊肠。好像某种不知名的怪物啊,密密麻麻、腥臭扭曲。到处是业已干涸的血迹,床褥上、地面上、她麻秆似的腿上、她赤裸的脚上……

    足寒则体寒。如此大雪,她怎么不冷?心念一动,手中立刻就扯了战袍来轻轻盖住,他探身又去捻了被角。却好似半桶水一样,心下跟着就波涛汹涌地晃荡。尽管羞于承认,但他的确曾梦见过她不着鞋袜的模样。一双光滑细嫩的纤纤玉足,踏过花瓣,没入浸着月色的河水中去。她抬眼向他笑,向他踢起一圈圈水花;她伸手将他握住,十指洁白无暇、水葱一般纤长;她摇身飞舞,一身鹅黄的纱衣旋转起伏,胜似月宫仙姝三分——

    可她怎么会是月宫仙姝。这样一双脚,这样一双手,这样一个人。陈年的冻疮与老茧、新添的皲裂、一副残破躯体,千疮百孔,好似被野虎啃食过的尸首。她或许是还没有死,但这有什么分别?他居然还妄言喜欢,整三只瞳孔有哪一只看见记住了她周身一点一滴的苦难?甚至她沦到这般田地,原本也是拜他所赐不是么?是他杀了她的兄长;是他毁了她的家;是他让她去伺候小之;是他在城外好整以暇列阵干等着,他如今又来说同情、说心碎?

    他凭什么?

    她又经历过什么?

    丧兄丧父后的日日夜夜、背井离乡的日日夜夜、林府为奴为婢的日日夜夜、露华殿挑灯夜读的日日夜夜、王府哄劝小之的日日夜夜、翻山越岭的日日夜夜、困在药庄的日日夜夜,还有、今夜。胡医惶恐不已,直道自己只最初被推来看了伤势,其后左副将接手、又见右副将向此而来,他其后还是去照顾挪入县衙自家伤兵,照样是忙得脚不沾地,到了了才被你们这群梁人拎进来治伤,从头到尾哪里晓得什么?魏奏跟着就说他们押下了一名俘虏,大略见到燕人右副将将木棠姑娘拖去公堂外……

    戚晋挥手,亲事典军便识趣噤声了;他又落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发怔。宽厚、有力,还沾着血,是啊,他可不是沾着木棠的血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我又有什么理由,还恬不知耻活着呢?

    “救救她。”

    扶着床沿,他开了口。那声音太过低沉,都听不出颤抖。他对胡医说,对杜令济说,言语平淡,极其敷衍,似乎并非出自真心。

    沉默半晌,他又补一句:

    “别让她死。”

    然后荆风说:

    “女郎中来了。先回避?”

    不等他回应——只怕也等不来回应,就像告知一样,荆风随即就拦他要出门去。他又看见血渍,这回是在荆风身上,方才好像发生过什么,右臂伤口迸裂,这家伙却居然仍由鲜血淌着。好像啊!好像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只管抱着晚华哭得伤心,想体贴关心的静禾姑姑却反得了他好一通狂撕乱咬。他向来如此,一旦伤起心来,不光自己要死要活,还非要去连累旁人。十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没学会担当?

    “请郎中进来。你去换药歇息。”

    荆风不肯。

    “你体谅。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

    “一天没吃饭。你的胃病……”

    “你去吃饭。我陪着她。”

    荆风不想动用蛮力,就贴近些附耳低语:

    “女郎中得全身检查,要去除衣物……”

    他只是摇头。

    将定娘娘救下横梁,许许多多的人就挤上前来把他带走,而后定娘娘死了;晚华生病是关起门来诊治他进不去,晚华也死了。

    他就在这里,他哪也不去。

    “如果你非要一个首肯……”他轻声道,“二哥,我想娶你的妹妹,你肯不肯?”

    荆风哪还能说出话来,只管点头。

    “那、请、让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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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出一瞬日落,丰安的雪不停。他的木棠要死掉了。死在他面前,死得窝囊而委屈。她身上有那样多的旧疮,几近体无完肤;气血两亏本就该精心安养的人,早就经不起任何折腾了。何况她用不进汤药,只能换了药力不足的膏药暂且敷着——杯水车薪,失血过多又感染严重,胡医和杜令济说,她挺不过今晚。

    多少,算是个好消息。

    不再忍饥挨饿、不再沉浮挣扎、没病没痛,就这样睡去吧,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和爹娘兄长团聚,过回一家人安安生生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他去打扰了。听,她正叫爹爹呢,双唇颤抖、一声又一声,却连气声都发不出。她丢了家、丢了尊严、丢了安宁、丢了康健,现在还要丢掉性命。从头至尾,他却只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甚至他只盼着她快些死掉,连给她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力量都不能够——额上贴着药膏,面颊涂了药霜,双手缠了细布,身上擦了药粉,从头到脚,他的确是一根指头都动不得了。除了等着上苍决断,他已然无计可施。所以他就候在她床前,等到晨光熹微,等到他自己摇晃起来,险些要倒下。

    文雀进得屋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的模样。

    “木棠!她难道……”

    她这么一嗓子,惊得外间亲事郎中一堆堆往近前赶。胡医去看腿、杜令济去试脉,两人异乎同时地、脸色立刻阴得好似大雪飘摇的天:

    “毫无起色。甚至比昨夜……还要弱上三分。”

    戚晋缓缓抬起头,看她已经不再唤爹爹,口中似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整个人就向后一倒——

    文雀大步就上前来:

    “脉象再弱也还有。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她说着招手,赶公鸡一样把层层叠叠的亲事往屋外赶,还有荆风、和他正扶着的荣王,“一个两个,眼圈黑得鬼一样!要吓死了木棠还是无常!统统都滚回去!我看着这丫头——她什么没经历过,我还不信她敢就这样一翻白眼去见阎罗王!”

    荆风替戚晋顺着气,连声嘘她,她不仅不听,甚至大剌剌凑近了一插腰,愈发叫得震耳欲聋:“木棠!”连口水沫子都喷到病患面上,“谁天天念叨要当要当人上人,要当英雄,要当荣王妃?!没胆子活过来,还有脸大放厥词?你要死了,看样子这荣王殿下和荆典军也都活不了了。阴曹地府见了面,你准备拿什么还?恩济药庄老郎中亲口说过,你不!会!死!你才十四岁、你怎么敢死!你给我撑住了这口气,一意孤行逞什么英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闭嘴。”戚晋摇晃着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推开,“不要吵她,她要睡,你让她睡,让她好好……”

    “你疯了?”文雀吃惊不小,登时岔了口气,“你不要她了?你不治她了?你是荣王殿下!你不治她,你让她去死?!胡言乱语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潦倒落魄,连街上的乞儿都不如!懦弱无能,你还是我们大梁的亲王吗?你放弃了她,连自己也一起放弃,你要陪着她一起去死不成!!”

    戚晋垂着头,眸中没有半丝波动:

    “你不懂。”

    文雀看着他,半晌,竟忽然抬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

    “她满心满眼只有你!你敢放弃她,信不信她轮回转世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你!她要活着!!吃苦吃痛她自己要活着!!你要杀她、你现在就去她耳边告诉她!说你要杀她!!”

    她扯了人一转——戚晋本就郁郁沉沉,被她这一耳光扇得不知所谓,晕晕乎乎就真走过去扑倒床头。他跪在那里,就好似信徒在菩萨座前叩首;又好似孩童在师尊面前聆训;又好似少年郎墙头马上,一见知君即断肠。人潮汹涌,他只看见了木棠。

    强颜欢笑的木棠,默默垂泪的木棠,狡黠聪慧的木棠,野心勃勃的木棠;薛家茶楼红了脸庞的木棠;兵部尚书面前转身遁逃的木棠;青柳客栈外沉沉熟睡的木棠;入夜提着水桶摇摇晃晃的木棠;清晨抱着他哭喊着“喜欢”的木棠……

    还有更多他错过了的木棠。

    儿时爬山下水的木棠;家变时糊里糊涂的木棠;做奴婢卑躬屈膝的木棠;怨怼天道不公的木棠;做梦一步登天的木棠;在宁朔做了英雄的木棠;在九原闲不下来却自由自在的木棠。他认识的木棠太少,不过万分之一;他忽而无可忍耐,想认清她点点滴滴。

    他实在很贪心。

    她不能就此离去。

    “是我错了。”他终于肯承认,“是我怯懦。盘算着可能、假想出坎坷,立刻就退避三舍。可是我错了。木棠啊……阿蛮——是我在这么叫你,你听听我的声音,能不能不要和你爹娘离去?

    “阿蛮啊——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爱你?

    “我求你、请你……坚持、你撑下去……不为了我,你为了你自己。你要活着,要光明灿烂地活着、要热火朝天地活着,像太阳一样活着,像月亮一样活着,像李阿蛮一样、勇敢地活着。你的家,在这里;你的命,在这里;你的人生,在这里啊……”

    他的话音悠悠然落了,雪花从窗缝里吹进一两朵,就融化在她的额前。她忽而颤抖、连咳带喘、狠狠地落泪;她仍不肯睁开眼睛,可几位医生都说,她缓过来,暂且是不会死了!

    “虽然烧还没退,可能随时还会有危险……”

    这句他已经听不见。两眼放光,他看向曹文雀:

    “你早知道这样有用?!”

    “我不知道。”那高个姑娘深呼一口气,终于放松了攥紧的拳头,“是典军老爷非拉我过来要骂醒你。你是她的命根子,你该打起精神来,跟她爹把她抢回来啊!所以现在,请殿下出去休息梳洗,吃饱了肚子多喝水,接下来还有的要熬。我在这守着,她要有个差池我拿命赔给你……殿下!照我说的做吧,别让她晕晕乎乎的,还为你担心!”

    戚晋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从今日起,他要活出两个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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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文雀忽而就觉得可笑。

    她自己,小小一个奴婢。两天时间,得罪了长公主又吃罪于荣王殿下。不得好死的不是木棠,该是她自己。

    “……我只是请你来劝几句……”

    瞧瞧,典军老爷还打算赖账。

    她转过身,毫不客气就对上那家伙躲闪眼光。她前进,他就后退,最终靠在墙根还一趔趄,全然不见艺高人胆大的本事。“对不住……”他只能先讨饶,还单手打恭,“实在事态紧急,我一时慌神。我嘴笨,只能找你帮忙。对不……”

    她却并没打算放过他:

    “还有你。胳膊上,血渗出来了。你也给我滚出去。”

    “……木棠……”

    “小主子那需要你;亲事府也需要你。”文雀坦坦荡荡,接着就说自己和宣清长公主好好吵了一架,说来讽刺,这一回是她背信弃义,自然就丢了道德制高点,更没脸在一旁碍眼,“她一直说要去救木棠……我没让她去。她现在不知道木棠到底怎样,但能猜出来一定不大好。而且她知道,这一战,亲事府牺牲了两人,伤了一人。说是为了木棠,也是为了她。从长安撑到现在,她撑不住了。”

    “……我这就去看她。”

    从正堂一步出来,他先呼着飘雪的凛冽气儿。直冲鼻腔、直入肺腑,立刻就将浑浊的羊肠腐臭洗刷干净。这世界洁白、苍茫、却居然明晃晃地亮堂,让人直起身子来,撑破了地底那些长睡不醒的梦魇。他踏出一只脚、发力很轻,在厚达一尺的雪地上照样留下个深深的印迹。宣清就在北面厢房,说来不远,如此趟雪拔腿却到底走了有些时候,直到空中飘散的泪水酸味渐浓。宣清据说才哭累了睡下,魏奏带了门刚出来,远远先向他嘘声。

    他二人便一齐走开些。风雪潇潇,彼此的声音甚至有些听不着: “小童如何?”荆风先问。“你,别管那么多。”同僚叹气,“这时节,谁都不太好,我们只能各顾各的。小方、朱戴、还有马麟的身后事……冯应闲在操持。马麟……他本能活命……”

    却还是折在了燕人右副将多利世苾结利手里。

    “不谈这些。殿下……现在怎样?”

    隔了簌簌惨败雪花,依然得见荆风那黢黑面色,魏奏便心下了然:

    “怪我。她冲出去时我本该拦着……要是没有右威卫……这节你怕也不知道。小童亲眼所见,还没来得及同殿下禀报。人命关天,报仇也不急于一时。看殿下昨日对那韩镖师……万一他真会去砍了姓秦的……”

    “活该。”荆风虽如此恼恨,接着却又点头,“我暂时不说。亲事府折损,也别传到我妹妹耳朵里。”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了什么漏了什么,大风大雪的谁又能记清楚呢?眼下丰安一团乱,李刺史好歹能拨人来代管;京城有什么回话两位文学还有长史司马也能应对一二……长公主同你更亲,但殿下身边……”

    “文雀在。”

    魏奏继而竟无奈笑了:

    “殿下也受了她好大难堪?弟兄们这下可心理平衡了……也得是有她……长公主、甚至连那韩镖师都被训得服服帖帖。这般威力的炮仗,你真得好好珍惜。”他说着点点荆风伤臂,“小祖宗这几天不安稳,睡不了多久。你还挂彩呢,先去处理了,我照顾就好。”

    “不……”荆风却道。

    他只是不敢再在木棠身边呆下去。

    宣清闹脾气不过寻常事,纵她出门去走走……或许再像木棠往日那样,换身粗布衣衫,去听听民间的声音。午后猝不及防地、大雪忽而停了,天上甚至明晃晃挂上太阳。县衙四处立刻着人清扫,趁着铲出条路,还来不及收尸时候荆风就先纵马带小之出门去。他们很快在二进院落遇见韩告。丰安县衙几乎全军覆没,大抵只剩主簿一人,衙役几名,还有这来帮工的镖师。清扫庭院、修复旧档、重编户口,他件件好像能帮上点忙,又好似无能为力。小之立刻就扭身子跳下马来,虽也无处上手,却说什么都不肯走了。荆风哪还惯着她,钳子般一双手不由分说就将她抱回去:

    “你得看看这座城。一草一木,一家一户。然后你才知道,所有人拼上性命,除开你还为了什么。”

    “我可以带路,如果需要的话。”韩告道,“顺便盯对一遍人口。雪下得大,你们一会儿都找不回来。”

    他三人便一起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各自无话。直到撬开第一户人家的房门,听见第一声战胜的欢呼,渐次又聚集起乡里乡亲无数热情面庞。韩告同荆风退在不远处,都想说点什么,又都不好开口。倒是荆风先说:

    “她还好。”

    韩告就道:“文雀叮嘱过我,我有分寸。”

    荆风又道:“谢谢。”

    韩告道:“嗯。”

    他二人又沉默片刻,直到长公主同周遭逐渐热络,也在不知哪段故事里叫了好。韩告方才又道:“她、不是你亲妹妹吧?”

    “……与你无关。”

    “我只是在想,这样的曲折,对她而言,好像有些习以为常。这却不大说得通。”举目远望,仍是白昼,落在面上却只有无尽的雪花,天空依旧是看不见的,“星星只在黑夜里闪光。她之所以璀璨,却因为她遭受了太多苦难。殿下想要她自此安然无恙,就是想让她自此默默无名。如此,当真公平么?”

    “……她只有十四岁。”

    “是啊,她以后的路还长。”韩告转头,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他们以后的路,都还长。是你的妹妹,是你的主家,别让他们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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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会不会有一些后悔呢?

    “后悔遇到我、后悔相信我、后悔……喜欢我。

    “我终于知道,那一夜你为什么不肯正眼看我。眼泪、还是笑容、都不肯施舍。你以为你在梦里,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恨我。你应该恨我。我为什么不在你身边、为什么对你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呢?你文雀姐姐说的不错,故事,从他人口里说出来,轻描淡写,不吝是种轻蔑。真正的印迹都留在你身上,留在你的灵魂里。你和夏天的木棠已经很不一样,不是么?你要更勇敢、更聪明,可是又好惶恐,又好疲惫。你以前还肯放过我,如今你却不会了。我或许改为此而窃喜,可我做不到。

    “阿蛮啊……

    “我想看见一个自由的你,一个不必战战兢兢想着做英雄的你。如果你兄长犯事时,我肯多问一句家中境况,说不定、去你家里走走……

    “那个时候,我能看见一个怎样的你呢?

    “彼时的你,最好不要喜欢上我。

    “但我,我爱你……

    “我好后悔,为什么你用尽了所有勇气说喜欢的时候,我不能抱抱你,不曾告诉你你对我有多么重要,你自己、在这世上、有多么重要。如果你也能像我珍惜你一样、珍惜你,你会不会记得害怕、会不会不舍得去死?

    “我又有什么立场来说这些。

    “童昌琳大概有很多话要说,魏奏……还有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镖师。可你让我又怎么去听。听别人轻飘飘给你叫屈?我已经看得很真切……除非你醒来。你用你的眼泪告诉我,你用你的愤怒告诉我。你好好活着,来恨我、打我、骂我……

    “你当时……你当时,你该有多害怕啊……

    “我在这里,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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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文雀姐姐在,非要我实打实睡够四个时辰再来看你。我一会儿梦见你生龙活虎,一会儿又梦见你瘦骨嶙峋。我怎么睡得好……不知道你有没有梦做,梦里还记得疼吗?一晚上、你又挺过了一晚上,好谢谢你……我说我要在你身边的,我走了,你会不会生气?

    “我跟你文雀姐姐说今天我不走,她倒先发了好大脾气。不知道怎么就这么爱数落人,怪得牙尖嘴利。你日日得受着,实在了不起。不过能有人这样直言肯谏,也是种幸运。她同我说你初入宫的事儿。换了我,才不同这嘴臭爱挑刺的认朋友……

    “隔墙须有耳,行,我们不说她了。还得谢谢她呢,嘴对嘴才能把药给你喂进去。瞧你没皱眉了,是不是不疼了?你是不是只在睡觉?我这么自言自语,会不会吵到你?我怎么这么烦人,你就这样骂我一句?

    “天,你好漂亮……”

    “不是我轻薄啊。只是这么近得看着你……不赖我动心。小童他们是不是还送给过你胭脂铅粉,文雀说你妆点过,就像那晚青柳客栈里……我都没仔细看看你。我那天……突然就忍不住地想去看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要守着我,还给我买药……你自己兜里才几个钱呢,文雀还说你根本是个财迷。你该是攀龙附凤来喜欢我,却为此做了散财童子……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

    “或许你总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你看,你勤学好问,又有灵心慧性、不过是生不逢时,没有一飞冲天的契机;你本来就很好看,皎如天上月,胜似月中仙,只是连年操劳皮包骨头,又浑身是伤。别听你文雀姐姐成日地泄气,你想要什么、都……

    “她自己不需要休息的吗?做什么盯梢一样……

    “好了好了不说她。我夸了你这么久,你来笑一笑好不好?我、其实也买了些……牛角梳、胭脂什么……没好给你。等你醒来,我给你绾发。你想要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你要做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你已经是。等你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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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雀说、说你昨晚上被魇着了,又在喊爹爹……是不是很痛?我在问什么,一定很痛。对不起,我只能看着你遭罪,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我、换成是我就好了,你怎么能……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醒来好不好……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罪该万死、我无可救药!你醒来好不好!我求你……你醒来,我求你醒过来……

    “……我和你文雀姐姐又吵了一架。怪我。

    “又下雪了。这四天来已经下到第十场雪了。说不定等你醒来,雪就终于停了。

    “小之……这几天总说要来看你。我不敢放她进门。她被你吓到,脾气更怪了,说什么都要去和亲……还没同你讲过,燕国那个小王子,阿史那吉连同我算是故交。我去阳关巡边,他出使楚国半路遇上风暴,后来又被狼群追了几天,还是我救的他。他说自己将来是燕国的王子,非说要娶我妹妹作为报答,我哪肯同意呢,结果现在兜兜转转一圈……是个聪明善良的家伙,待人和善有礼,就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改掉当年那点小孩子脾气。小之跟了他,也许会幸福吧……我知道她喜欢那样的男孩子。要是她不喜欢,我就找人替了她去,咱们一起回京,一起回京过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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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木棠!真的、谢谢!谢谢你……

    “须补骨先生和杜令济、还有兰姐儿、还有夏州来的吴堂春、九原的宋明、胜州的好几人,各个斩钉截铁,都说你不会再烧起来了!只有那胡医又说,说你不一定醒得过来……我说你不会的。你已经这么厉害,这么勇敢。我在这里,我守着你,你不用着急,慢慢好起来。养身子嘛,记不得,病去如抽丝呢。你二哥换了文雀姐姐去,大概、今晚大家都能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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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木棠!木棠!!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阿蛮!木棠!!

    “天啊……

    “你方才、你险些吓死我,我以为……我以为……

    “……木棠?!”

    雪势渐小,不知何时终究是停了。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眼睫,随她缓缓睁开双眼,又溜进了她眼底。

    她眼里……有光。

    戚晋眼里大概也有,是泪光。

    她醒了没多久,但须补骨先生说她挺过来,不碍事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再醒的,正好还能趁她昏迷功夫,赶紧将腿上的腐肉清掉,将箭头拔出来。戚晋就等到他上好药包扎好伤口,才终于扶着魏奏,缓缓站起身来。

    他坐得太久,都不怎么会走路了。但他还笑,说自己可以先替木棠摸索摸索,回头等她能下地了才好教她。等出了内室的门,他的笑却突然顿住,紧跟着身子一歪就瘫倒在地。

    抬手掩面,六天以来,他第一次痛哭失声。

    “好好哭一场,再仔细梳洗一番。”文雀也走出来,就蹲在他俩身边,“我猜等她醒了,你一定有很重要的话同她说。这一次,打定了主意,不能翻脸不认。要不然,我会替你说。”

    戚晋曾踌躇不安,曾后悔不迭,曾自怨自艾,曾怯懦退缩。但在知道他们还能拥有未来的这一刻,他还能管得了什么?他爱她,这不是什么需要斟酌、或是羞于承认的事情。

    他要告诉她,要用同等的热情与惶恐回应!只等她再次醒来……

    等她、真正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