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燃了火,却控制不了它。”
若是有朝一日西维因为自己在硅基帝国所犯下的罪行而登上星际军事法庭的被告席,这个漂亮的小混蛋大概会眨巴着眼睛毫不在意地说着这样的话。
她从这场几乎是亲手激化的战争中大肆敛财,成功拓展了全星际能源储存技术应用后,顺道带着政府在这一次经济危机中赚的可谓是盆满钵满。
无论死去的是机械人,还是电磁人,她作为永远得利的第三方对他们的尸体皆是来者不拒;但她自认为还有点底线,因此对于他们的标记、留下的财物总会清点清楚后交还给他们的势力。
“哦~我亲爱的西尔维亚爵士,我很敬佩您拥有如此宽广的胸怀。”前来与她碰杯的皇帝即使在西维的冷脸之下也依旧表现得毫不在意,热切地像是那杯劣质酒精没有被泼到他脸上一样。
“但您完全不必在意那些低贱电磁人的遗产。我已经全权授权给您战死机械人尸体的使用权了,您又何必污染您的手、多此一举呢?”
提到电磁人他们的语气都变得冷冽了起来——对他们来说政局不稳、民生颓废本就是足够丢脸的事情,现在居然这些被他们视为猪狗一样的生物居然也学着人一样拿起了枪、口口声声说着什么“自由与人权”、“电磁的命也是命”、“这片土地是神圣的”就冲了上来。
简直……不可理喻!
靠着西维的天降神威才勉强保住了自己屁股下的椅子的皇帝尼古拉斯.莱茵(Nicholas.Rhein)脸上勉强挂着对西尔维亚金大腿的微笑,却差点用力过度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西维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连一句奉承都懒得说出口,继续我行我素。
掌控一场战争的走向总是很麻烦,各种局势因素简直千变万化。为了能够将这场托奈莉的课外实习拉得长一些,西尔维亚一边根据着硅基帝国所要武器的需求暗自平衡着双方的武器储备,一边时刻关注着双方政局的变化,同时暗中通过赚到的大数额金钱在双方的政界安插自己的人手。
“因此无论你们怎么努力地想摆脱这一切,最终还是只能回到原点。”
全工厂的摄像头在这一刻全部对准了其中一条生产线上的机械人——他浑身上下布满了子弹与硝烟的痕迹,裸露的电线与流出的机油无不代表着他的身份。
一个“死人”。
*
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睁开双眼。
血肉模糊的战场上他端着枪械同他的战友们一同杀出——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得太久太久,从他第一次苏醒的那一刻开始,这场战争就没有停止过。
双方如此麻木地交战、杀戮然后留下一地血肉、死亡。战争的意义是由不会拿起枪的上层人制定的,为此而付出生命与鲜血的却是他们这群一无所知的底层人。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出厂序列里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一样——他突然开始思考那些其他人永远不会思考的问题,他开始想要找到他每一次上战场用尽全力去杀戮的理由,他甚至……开始厌恶这场战争的存在。
他出生后在接受了短暂的信息传输后便被像货物一样拉到了战场上。没人告诉他这场战争会给他带来什么,他们只是教导他拿起枪,“看到了那狗***的**人了吗?对就这样,瞄准,然后给他们一枪!就这样,小伙子们,轻轻松松!”
轻轻松松?
他并不这样认为,但是这种隐隐约约的冲动却无法令他冲破程序的束缚反驳他的上级。
但也许他说的没错——这就是他,以及像他一样的这些人,在他们眼里所具有的全部意义。
“——怎么?觉得自己极其廉价吗?”
在他耳朵里简直傲慢到他无法形容的声音自高空而下,如同信徒眼里上帝的垂青。但他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荒谬可笑。
他曾经以为自己迎来了终结——在战场上的,永恒而宁静的沉眠。他好奇着死后的世界,是否像他搜集到的那些上层人的书本中所写就的故事一样是“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是否现世的污泥再也无法追上他的脚步粘湿他的鞋底?
而在无知无觉的昏睡之中,他预感到了温暖与舒适、几乎无声没有噪音的环境,他猜测着他将迎来美好的新生,他成功抵达了这水草丰美的天国从此不再有无穷的悲伤与痛苦,他将——
在一阵猝不及防的颠簸中,他睁开了双眼。
放眼望去,他从一条明亮清洁的履带中醒来,而身边满是死去的无机生物——他的战友或是他的敌人。
*
他的苏醒一瞬间如同炸弹一般引爆了这间似乎空无一人的工厂,无数红色的警戒被齐齐点亮,争先恐后地叫喊着“wARNING”(警告)!!
靠近他的大门在一瞬间启动了强制制动,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完全封闭了此处空间。明亮舒缓的灯光全部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尖叫闪烁着的红光,混乱得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战场。
而主管这里一切设施和程序的贾维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终于在休眠瓦斯即将喷洒的前一秒,贾维斯主动结束了进程。
于是一切重新归于宁静。
而在传送带上的机械人警惕的视线中,它缓缓降下摄像头:“您好这位帝国的机械人,我作为一位卑微的下仆,代表我敬爱的主人,欢迎您来到‘三角工厂’。”
*
“……”
他不知道他现在该说什么,一种如同眩晕感一般的引力似乎在他醒来后一直诱惑着他坠落。
……欢迎?
当然是欢迎!
“你们这群丑恶的、邪恶的、灭绝人性的怪物!”他低着头,似乎要将胸口里所有的内容物吐出来一般的恶心。脑海中硅基生物特有的如同计算器一般的中央处理器依然在运作,通过寥寥数言他就能够如此清晰地明白其中的真相。
然而可悲的是即使是最恶劣的词汇,也丝毫不能伤害到这些以战争谋取利益之人半分;他大可以用他所能存储的词汇辱骂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投机分子,却对真正沾染上无辜之人血泪的罪魁祸首无能为力。
“请恕我不能接受您的指控,”沉着冷静地听完了传送带上的生物带着绝望哭嚎的辱骂后,贾维斯慢条斯理地回应了他。“我仅仅是作为第三方,在战场上起到清理及回收的作用。”
“这颗星球并不是您之前的先辈所生活的硅基星球,即使我的主人对此加以改造,但先天环境并不适合死亡硅基生物的自然溶解。”
一具设备完整、能源充足的机械身体死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您可以如此想象——在无比宁静而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有一台废弃的机械静静地躺在青草丛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表面渐渐被风化的痕迹覆盖,锈迹斑驳。雨水沿着金属表面流淌,悄无声息而又暗藏杀机,它侵蚀着它身体里的每一个部件,将机械与水的子嗣埋藏在每一个角落。大片的青苔在机械的缝隙中生长,渐渐地掩盖了它的原本面貌。
金属部分被氧化物分解,化作了一滩带有腥味的液体,在某一个雨夜与土壤融合而成为它的一部分。你的皮肤会腐蚀这块土地,你的血液会毒害附近的生命,你的每一个指尖都会在你彻底腐朽之后化作毒液……你们的死,对这颗曾经属于碳基生物的行星来说,毫无用处。”
——这当然是偏颇的说法。
西维早在安置他们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她因此花了大力气改造了这颗星球的内核——不远万里在硅基母星爆炸之前取回源火种,将生命的机制原模原样地重新创造了一次。
傲慢的上帝对此不曾夸耀一语,若她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那么她就是那种只顾自己挥洒才华肆意演奏、而丝毫不考虑听众感受的高傲天才。
又或者其他人也不愿坐在西尔维亚的观众席上,或许是因为嫉妒?又或许是不甘?还可能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惭形秽?
总之,自从贾维斯跟在西维身边开始,除了他以外,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人愿意安安稳稳地坐在西尔维亚的听众席上真正耐心地倾听西维的琴音。
他们都只看到了烟,而无人想顶着炙热的温度真正走进去看看那升腾的火。
“你们的存在与消弭都不受这颗星球所喜爱,我们所行的一切不过是代它行应尽之事。战争并不因我们而起,矛盾也非我们所激发。究其罪责,我的主人最多算是一个推手,她只是点燃了火,甚至连火苗都不是由她亲手拿起。”
它看着下方哭泣流泪的无机生物,他是否也因为如今硅基文明即将的熄灭而感到悲戚?
——他是错的,他们也是错的,整个世界在一定程度上都烂到了底。他的家乡还能够有得到拯救的一天吗?
“可惜,如果是我的主人发现了你,即使她的计划里不容许出现意外的产物,她也会对你未知的作用而感到无可抗拒地将你释放。她从来拒绝不了像你这样的惊喜,即使她痛恨这些打乱她计划的变量。”
贾维斯的语调从一开始就如此缓慢而优雅,从不曾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语而有任何改变。这天籁般的声音在这位即将死去的机械人耳里却是如此面目可憎。
“所以呢?你不止想要利用我,还想要杀了我,想要我闭嘴,不去散发这些消息?即使我们的生存规则有错误,那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刽子手难道就无辜到哪里去了?!”
冲天的怒火令他几乎口不择言,如果贾维斯此刻拥有实体,必定会遭到他用尽全力的反扑。
他要死了。
他真的要死了。
——他不会死在天堂,这里,他死去的地方,是真正的烈狱。
“不,你不会死。请允许我纠正您的发言,”这该死的AI依旧不受那机械人咬牙切齿的憎恨所影响,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语调和态度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
“如您所知,我是西尔维亚小姐亲手制造的智能管家,于我而言,她的指令就是绝对的命令。我会依照她的心意替换您所有的配件、再给予您比目前交战的双方都更强大的火力,因此您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包括对我们付诸武力——如果这能让您觉得这无可救药的世界会因此变好一点的话。”
被AI承诺的条件突然砸晕了的机械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难以置信这会是完全优渥而毫无代价的礼物。
“……那么你们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试探着询问。
贾维斯关闭传送带,用机械臂将损坏过度几乎动弹不得的机械人抓起送入改造间。
“什么都不需要,我对您的承诺始终有效。您只需要按照您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就可以。”
——而它,到时自然会向它的主人、这颗星球无所不能的上帝,献上她所喜爱的、最充满戏剧性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