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学的日子里,她最开始度过了一段如同“明星”一般的时光。
但那却算不得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即使是如同她这样柔软而无能的孩子,也能明白那些前来“围观”她的人眼里都含有的是怎样一种恶意。
——“看到了吗?那就是那个恐怖分子送来的小孩?”
——“天啊,像她那样的人居然也有孩子吗?上帝一定会让她遭到报应的!”
……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即使委婉一点,对西尔维亚并不厌恶的人也总会压不住tA不应该有的好奇心,在观望几日之后会很不好意思地问她:
“那个……虽然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就是,就是……那个西尔维亚,那个被称为‘全宇宙最聪明的哺乳动物’的西尔维亚,她为什么会选择你做你的监护人呢?你有什么比其他人更加独特的地方吗?”
孩子的眼常被人说是最善良最纯净的眼,他们的心灵如同初春时融化的雪,洁白干净而不含一点杂质。
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样的问题会给回答的人带来什么伤害,他们只是好奇,只是根据他们所见的事实合情合理地提出自己的质疑。
——因此托奈莉觉得自己不该回避。
可她张了张嘴,喉咙却没有如主人所愿成功发出一个音节。她望着那穿着和她一个颜色制服的孩子好奇的双眼,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
有的西尔维亚偏爱物理和数学,有的西尔维亚喜欢生物和化学,还有的西尔维亚热爱地理与勘探……即使她们彼此承认她们不过是无数平行时空中做出不同选择的一个人,但至少从她们表现出的特质来看,她们彼此依然有着共同点。
——她们都在追求或者抵抗着什么东西。
这位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西尔维亚L-732也不例外。
贾维斯在进行日常的时空维度监测时偶然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她当时通过一所地下研究所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维度传送门而偷渡进了他们的宇宙。
在他出声尝试与她沟通时,她刚好结束了一场对研究院的大扫除。
“辛苦您了,西尔维亚小姐。”
出声的贾维斯很明显吓了西尔维亚一跳,在不断响起的枪声里贾维斯判断这位西尔维亚估计是来自于一个科技程度低于本位面或者科技树点歪了而并未成功研究人工智能的世界。
“呼呼——呼,累死我了,fuc*!你这莫名其妙的又是谁?”
言辞粗鲁而随意,即使在消耗体力的活动过后这个人的体力已经耗尽,却仍然对待未知的敌人心平气和而毫不在意。
——此人若非仍有底牌,就是对待生死全不上心。
……嗯,以贾维斯对这些人的了解来看,大概是兼而有之。
“您好,这位来自于未知领域的西尔维亚小姐。请允许我进行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是本维度d-365西维所拥有的人工智能,您可以称呼我为贾维斯。”
机械管家彬彬有礼地向对方做着自我介绍,可惜对方是个绝不对此领情的家伙,她们刻薄起来语言简直如同锋利的小刀直接往别人的心窝里捅。
她故作夸张地“哈”了一声,条件反射似地明知故问道:“Jarvis?是取自Just A Rather Very Intelligent System(只是一个相当聪明的智能系统)的意思吗?”
“……”
被这把刀捅的刀刀飙血的贾维斯默了一下。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即使小姐本人从未如此向他解释过这个名称是否有什么其他意义,但它对此几乎是心知肚明。——更何况从这位西尔维亚下意识地反应来看,这个猜测看起来丝毫不错。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因为我猜对了?”
这个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几乎在一瞬间就惹恼了这位尽职尽责的管家。它早该知道的,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然后看他们乐子几乎是西尔维亚们最乐此不疲的一种活动。
——甚至某些情况下她甚至不介意那个被看的乐子是自己。
而这个西尔维亚看起来是参与这项活动的佼佼者。
“……请允许我们谈及正题,我只是想请求您停止这项清理活动,至少,留下那位惨被分析仪读取了大脑数据的青年龙族,他是我的小姐特意写信想保下来的人——为此她忍受了整整五节的无聊访谈节目。”
*
阿尔文被掉包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期间整整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西维是个一直都认为家长应该与青少年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的人,因此她从不主动与阿尔文保持联系——虽然贾维斯一直都觉得这是她本人对那条龙基本上没怎么上心的原因。
而贾维斯虽然明知道这样做可能会存在某种安全隐患,但毕竟它是西维亲手制造出的人工智能,在没有西维的授权之前,它永远无法反抗西尔维亚的指令。在将阿尔文拉入“一般待办事项”之后,它也对更进一步的掌握无可奈何。
结果就是那孩子与西维的联系到最后基本上只剩下每个系统月的自动汇款——西维总是想着反正隔三差五这个人就出现在某版头条什么的,她随便看上一眼也算是完成亲子相处的任务了吧?
直到这个人在实验室忙得天昏地暗有了新的成果而顺利进入研发后的贤者时间时,她才在贾维斯的提醒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外面还有一条龙正在雨中努力奔跑。
连忙心虚地打开电视找找新闻上有没有那孩子的身影,可是当她看到了节目里正在大谈特谈西尔维亚、满口词汇都在吃里扒外的阿尔文时,却总是感觉违和。
但至于是哪里不对劲西维自己也说不上来。
即使他们有着相同的眉眼、相同的身形,就连骨子里憋着的一股叛逆中二气息都似乎无可挑剔。但西尔维亚不知道为什么她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别扭。
——有一种打开自家冰箱发现有一颗猕猴桃给自己刷了油漆努力装作鸡蛋一样离谱的感觉。
而西维在大多时候比起信任其他人,更愿意信任自己的直觉。
*
外面的克隆人猕猴桃还在努力cosplay鸡蛋本尊的时候,鸡蛋正在那个脏兮兮的房间里即将惨遭记忆读取。
按照这么多研究人员的说法:“……拉冬龙族身体强度普遍强于普通人类268倍,变为龙形之后他们都鳞片甚至可以抵挡市面上绝大部分火力兵器,因此我并不建议使用严刑拷打的方式对他进行拷问……”
一位看上去就很行政的高层听到这话如此愤怒地质问他们:“那么我们对他就束手无策了吗?!”
“不不不,当然不。”惨兮兮的研究员连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都没来得及抹去,连忙解释道。
“您瞧,一颗鸡蛋使用力气去捏它什么伤害都不会造成,但成熟之后小鸡却会从内部破壳而出。——我们也可以从内部打开这条龙,不需要他张口,我们只需要他的记忆。”
“即使西尔维亚博士从未向他提到过开启传送门的密钥,但分析他记忆的团队是我们整个研究院的相关人员和人工智能,从他与西尔维亚博士相伴的这几年里我们可以对西尔维亚博士进行逐帧分析,即使他本人不记得,但哪怕是惊鸿一瞥我们仍然可以通过计算机从无限广域中推测出密码的痕迹。”
“……!!!”
在一旁听到他们沟通的主人公阿尔文听得简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鸡蛋从内打破是生命的赞歌,可是它要是从内部打开,可就只能是食物了。
对大脑进行全盘扫描可是实打实的技术活,动作要求精细而谨慎,稍有不慎他就有可能直接遭受脑损伤,在手术台上非三甲医院主任级别医师不能动手。
——因此即使他们在他醒来后再三保证他们只需要记忆而不会伤害他的性命(毕竟他们并不想完全惹恼西尔维亚),他还是无法感到自己的小命安全。
眼泪一点点从他的眼眸里流淌而出,可是直到他们脱眶而出,他都不知道这些眼泪究竟代表着什么——是和西维赌气出走的悔恨、是对目前状况可能的恐惧、还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悲痛?
其实以他的能力,挣脱他身上的绳子和手铐实在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毕竟他是一条龙,一条货真价实的龙,即使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但他的血脉里天生流淌着暴力与残忍的因子,只要他一念之下恢复龙身,这些可怕的小玩具、这间狭小的屋子、甚至这颗星球,都将再也无法掌控他。
可他不能。
他的手铐、脚铐都连接着精密的信号发射装置,一旦检测到他挣脱了桎梏信号就会释放,而提前被安装在这颗星球上的炸弹将会被引爆。
——他看着窗外,正好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他们特意为他留了一扇小窗。
窗外。
鸟语花香、人潮如织。各种各样的飞行器在轨道上川流不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窗内。
灰尘满目,布置杂乱。无人知晓一条龙正独坐在史上最危险的王座之一上,稍有不慎便是一场星球史无前例的灾难。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接受了命运这样残酷的安排,低头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末日来临。
他记得曾经因为自己的软弱引发的一场星球灾难——他直到今天依然记得那些生命是如何在痛苦中凋亡、那些湖水是如何在岩浆的侵蚀中沸腾。
地壳开裂,恒星逼近。大气层被生生烧穿,他站在一片疮痍中,悲痛欲绝。
他已经不能再接受一次这样的结局了。
“嘿西维,最近还好吗?”
空无一人的寂静里,内里还穿着自己上学时的马甲毛衣的金发龙族自言自语地拼凑那封他从未寄出去的信。
“从学校毕业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即使在我拿到学位的那天联邦通过了承认拉冬龙族为智慧生物的法律条例,我依然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不过幸好那位道格拉斯教授很是和蔼,他经常称呼我为天才,并愿意为我介绍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可我却很不识好歹地拒绝了他的好意,您一定会为此觉得我很是愚蠢,但我想他一定没有什么识人的才能,不然就不会在与您相识数十年之后仍然把‘天才’说得那么轻松。”
“一直拖着不给您写信其实是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让您知道我现在过得这么穷困潦倒。但我其实一直一直都在挂念您,我多想让您凭借自己的本领能做出一番事业让您也对我刮目相看一次,可是……可是……”
这次看上去好像不太行了啊。
“我知道曾经的我犯了如此大的错误,我对此的反应和应对能力也着实令您失望——其实现在我自己都很瞧不起那时的我自己。我过去所做的正是我现在鄙视的行为,您是对的,我自私、我卑劣、我无能、我渺小、我总是擅长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妄图躲避应有的惩罚,可是……”
他愣愣地看着那布满灰尘的地毯是怎么被他的泪水滴出一个个小水印,自毕业以来这个年轻人面对社会一直闪闪烁烁的目光第一次如此决绝。
“可是,这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我觉得我也应该要拿出我的勇气来了。”
这世上任何坚硬的锁链和强制的桎梏都无法囚禁一条龙,只有爱,才能让一头出身幻想种顶点的生物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他不愿再看到一颗星球生灵涂炭,也不想再在西维复杂的眼神里苟且偷生。
即使往前的这一步如此艰难,即使恐怕无人会知晓他的功绩,即使因为从小被贾维斯和西维娇生惯养导致现在他怕痛怕得要死……
“再见了,再见了……西维。”
他努力着想要挤出一个根本无人知晓的微笑,可最后在无能为力的颤抖中他的眼泪还是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