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 我可怜的妈
作者:嘎嘎莎莎   我们的家人啊最新章节     
    小洪说得对,我想我妈其实也是这样的。

    那天我给她擦身子,一下看见她一条腿上,从膝盖往下一点到脚后跟,赫然的一大片烫伤!

    当时我心里那个抽疼啊!

    马上给我二哥打电话,问怎么回事。

    我二哥说:“昂,那是烫的,没什么事儿,我已经给她涂了烫伤膏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一字没说怎么烫的,我心里咒他不得好si。

    我妈,现在你给她摆成个什么姿势她就一直是个什么姿势,自然是不会自己把自己烫伤了。

    这么一大片,烫的那么严重,那得是滚开的水吧!

    干什么能用滚开的水?还烫的是靠墙那边的腿?

    我这个二哥,他就是我妈命里的恶鬼!

    小时候,我妈在老家带我们四个,又得种地又得照顾爷爷奶奶,忙不过来就得求人。

    我爸过年回家带回一大兜子糖,我妈藏起来想等求人的时候用,我们都不敢偷吃,就我二哥,每次偷一大把躲到没人地方吃,吃完了把小石头子儿包在糖纸里再放回去。

    结果我妈要用了,发现一块糖都没有了!

    当年为了给他结婚,我妈我爸在院子里加盖房子。

    不知道为句什么话恼了,他站在四米多高的房顶上往下扔砖头,一下子砸在我妈头上,当时就把我妈砸昏过去了。

    众人都说他不是故意的,我放学回来看见我妈躺在炕上才知道这事儿,心里是一抽一抽的疼,当时就恨透了我二哥。

    我爸去世以后,他两口子从不说叫我妈去他家吃个饭,明明知道我妈高血压冠心病,却动不动把他们不吃的肥肉片下来白花花的拿给我妈。

    从一结婚他老婆就大呼小叫欺负我妈,他全部视而不见,别人说起来,他就为他老婆开脱:“我妈那个人,一天到晚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要我也得恨她!”

    看看,这现在又是一出!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伏身搂着我妈一声一声说:“妈,你疼不疼啊,我可心疼死了,我心里疼啊!”

    我妈啊哈哈发出又像号哭又像长叹似的一声悲鸣,悲鸣之后,就好像耗尽了大部分的精力,开始哈欠连天,不一会儿就又面无表情了。

    我千思万绪,无法平复心中的愤懑和激动,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堆这儿那儿看到听说的哲学理论来跟自己对话,企图解释我二哥和我妈、我妈和我之间,这种长期不和谐关系。不经意,小洪那天说他老爹的那段话就涌上心头。

    是啊,这种罪也是我妈该受的。

    谁让她没有选择好好教育自己的儿子呢?

    我一直对她好,她不是一直不待见我吗?

    人这一辈子,即使走一小步,都是选择,都会影响深远,何况很多时候其实都是决定性的时刻呢。

    我妈她这辈子真是受了不少罪。

    据她说她没嫁给我爸的时候,就在家里被我姥爷当个驴使,早晨天不亮就得起来烧火做饭,做好了饭再装到瓦罐里拿扁担挑着送到地里给姥爷和大舅吃。

    人家吃饭,她就得开始划拉草,等人家吃完,她就把草装满两大篓子再和空饭罐一起走十几里山路挑回家。

    回了家又去井里挑水浇院门外的菜地,浇完菜地再来回七八趟把水缸挑满,再煮猪食喂猪,喂完猪赶猪圈,把赶出来的猪粪都铲到坑里。

    忙乎完这些,又开始烧火做晌午饭,做完又大老远送饭,又划拉草,又十几里路挑回来……

    那年她在井台上遇见我爸——从部队回来探亲的解放军战士,虽然一脸麻子,个子也矮,可是特别精神,说话还斯文。

    她一下就陷进去了!

    她不顾我姥爷大发雷霆也要嫁给我爸——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选择。

    本来以为嫁给我爸可以跟着出来离开那个小山村,可是我爸是个孝子,即使他有三个兄弟都在村里呢,他也非要我妈在家里伺候我爷爷奶奶。

    我妈顺从了——这是我妈人生的第二次大的选择。

    听我爸的话在老家伺候公婆,我爸一年一次一个月探亲假,牛郎织女的生活一过就是二十多年。这些年多少的婆媳矛盾妯娌是非,多少的孤独寂寞,多少的困难艰辛啊,都是因为我爸非要让她在老家!

    生了四个孩子,没有一次是我爸在家陪伴的;我爸回家探亲,没有一次是直接回自己老婆孩子的小家的,都是先去我奶奶那屋,等母子亲热够了才去找我妈;我爸的钱,从来没有直接给我妈,都是给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死了以后又给大爷拿着;我妈一个女人,又要伺候老人又要拉扯孩子又要地里刨食,累死累活没有人看见!

    四十岁以前,她都顾不上怨恨,起早贪黑累得倒头就睡,哪有精力想那种种苦楚不公平。

    四十岁以后,跟我爸出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爸没有因为她的付出而疼惜她爱护她。

    1981年,我们全家终于在包头团圆,又是我妈另一种受罪的开始。

    除了一如既往的辛苦,还跟城里生活格格不入,跟我爸矛盾重重,儿女开始不听话……1998年,我爸突发脑出血去世,她才56岁。

    十八岁结婚,真正夫妻团圆一起生活不过四十岁到五十六岁这短短十六年,这十六年也少有恩爱,甚至几乎没有。

    我爸虽不打人,可是言语暴力,动不动就骂我妈一脑子浆糊狗屁不是,饭菜不可口怪她不会粗粮细作,养的鸡都死了怪她不懂科学,孩子没出息也怪她不会管理,跟人闹矛盾也一定怪她不长脑子!

    唉,我妈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论长相,她是我们那个山村少有的美人,论能干,两个男人也比不上她,论孝顺老人,她还做得不够吗?

    为什么我爸就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心疼心疼自己的老婆呢?

    我妈这一辈子啊,也是生生错付了!

    但是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就像我选了小洪,之前也受了那么多苦一样,是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

    同样的,她偏心二哥,受这个苦,也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她若不那么惯纵我二哥,可能我二哥还能知道点自己的责任和担待。

    不用我亲眼看见,这么大一片黏糊糊脓汗汗的烫伤,肯定是我二哥伺候得心烦了,或者因为点别的什么事儿心烦了,拿开水烫的!

    这还是拿着四千五的保姆费,住着老娘的房子呢。

    唉!

    我妈躺在床上,心里一定也是翻来覆去一辈子前前后后这些事儿,只是不知道她想明白了没有。

    她老人家,种种苦楚无法诉说般般思绪无从表达,就都只能化成时不时的一声悲鸣,消散在这间十平米的小屋里了。

    凌晨四点多,妈在吧唧吧唧的蠕动嘴了,我赶紧起来给她喂水。

    眼睛好涩啊,真像当年半夜起来给孩子喂奶。想我妈那时候拉扯我们兄妹四个,也是长年累月这般的不易啊。

    我妈现在其实就像个小婴儿,躺在床上,不会说话不会翻身,手脚都不能动——不过这一刻,我一点不觉得难过,哦哦地哄着她,像哄一个娇嫩的宝宝。

    我妈看着我惺忪半睁的眼,感觉到了我的温柔,真像我的宝宝一样乖乖地配合,一滴一滴的把水咽下去。

    当年,她一个人在老家,拖着四个孩子,种地、养猪、砍柴、做饭,大的孩子拉扯大点了,接着拉扯二的,三的,四的。

    妈啊,我睡不着了……

    那朝雾笼罩下的山丘,庄稼地,小路,小小的院子;那静谧中小山村的梧桐花开叶落;那炊烟袅袅里的孩子的欢笑哭闹——恍惚的我,觉得她那半辈子的艰辛也伴着些许快乐,还不如当初不进城呢。

    可是不进城就好了吗?

    一个女人,甘愿为了男人一句话一个承诺一些甜言蜜语在老家含辛茹苦二十多年,有了机会,怎么可能不向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奔赴!

    我妈也是真性情的女人啊,尽管这些年她在我心里,一直粗鲁蛮横。

    今晚,我妈没有呼噜呼噜气喘,我给她喂水之后,她又安安静静睡去,呼吸平稳又安定,仿佛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没有病痛没有乖张。

    啊,一切往事都恍如隔世,一切像是弥散在黑暗中。

    今夜的黑,也是类似咖啡或者巧克力的香气那种氤氲温暖的半黑。

    于是我满腔柔情,爬起来,再一次走到床前俯下来,亲吻我这个曾经饱经沧桑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