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未央宫的清凉殿里,鎏金的博山香炉,袅袅的烟气升起。
因为病痛以及情绪不佳的当今天子,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这让连续几个月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宫人们松了一口气。
“果真是义母亲眼所见?”听到银发老媪的话,身体不好已经很久了天子,嘴角含笑询问道,眼睛却锐利似箭。
原本听闻,归隐田园数年的鸣雌侯有事上奏,天子难得推迟饔食召见。没想到却是听其讲述遇见仙人的事迹,心里有点大失所望。
若不是看她激动异常,不似作假,再联想到其出生时手握玉石,其上有文王八卦图,的确不凡的份上,天子早就拂袖而去了。
其实做到了皇帝这一位置,是最不相信‘神’的。那是因为他们离‘造神’太近了,反而更容易看透这方面的虚伪。
更何况什么“梦与神遇”、“醉斩白龙”都是刘家老祖宗玩剩下的,不值一提。
但话又说回来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想真遇见神仙呢?
只是真神难遇,人造的神迹却见识过。想到之前,被新恒平装神弄鬼戏弄于掌的旧事,天子紧握着平安珏,止住心中的怒气。
漫不经心的问道:“太史丞等夜观星象,缘何未见仙人?”
一射之地远的银发老媪回道:“蓬莱仙人合则见人,不合则隐,非常人可得见!”
天子笑容微冷,猛地坐起身,气势陡然变得锋利,“这么说来,是吾等不合仙人眼缘?”
进而怒极反笑道:“太史丞呈曰‘星隅如雨’大凶之兆,不知作何解?”
殿内的气氛陡然结冰,清凉殿内似有暗潮汹涌,宫婢、寺人们诚惶诚恐,噤若寒蝉。
而银发老媪似乎不受影响,慢条斯理解释道:“余本寒微,恩典在帝,心素惶惑。今有仙人降世,群星璀璨为之贺,世人多愚昧谓之曰‘凶’,然陛下上天之子,鬼神辟易,安得无仙缘哉?仙人惟不欲扰陛下寝耳!”
天子闻言不语,单手拿过盛放汤药的耳杯,抿了口汤药。
虽然身体不好已经很久了,吃药是每日都有的功课,但苦涩的滋味还是没能适应,索性仰头一饮而尽。
天子身体越来越不好,并不是一个秘密,虽说不是什么大病急病,但就是这样缠缠绵绵,身体越来越弱。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天子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平安珏,“义母莫不是在宽裕朕?”
“臣斗胆见陛下,安能欺哄陛下?昨夜见仙人显灵,欲占卜而玉石裂,请陛下查看!”
银发老媪双手举起四分五裂的玉石,激动的反驳着。
贴身宦官齐如意近前来,将其呈与天子案前。
天子仔细辨认片刻,认出已碎的玉石正是银发老媪随身携带的那块。
只因其上有文王八卦图的玉石,记忆深刻。他当年还曾让少府大匠,一起观摩研究其上纹理,是否是人手所做。
后来发现此玉,质地坚硬,无论用何种工具,都无法在其上留下一丝痕迹。更不用谈到雕刻了,其上纹理显而易见是天然形成的。
当时他还啧啧称奇,现如今却碎了!还碎的如此齐整,边缘清晰可见。天子敛了敛眼睑,紧握住手中的平安珏,难道真的是有仙人?
平复着有些激动的心情,继续询问道:“义母可知是哪位仙人莅临?当以何物祭祀?仙人所欲何求?”
银发老媪嗅到宫室中草药熬煮过后独有的气味。心想,崆峒仙人广成子降世,引导黄帝成仙。
昨日所见仙人,恐怕多半是来接陛下你去仙界的。但话到口中打了个转,抿了抿唇。
斟酌着回答道:“昨夜臣深夜难寐,眺望星辰,机缘巧合之下窥见仙人踪迹。见其琼质仙姿,身披月光,足踏辰星。神无所不通,形无所不类,应是九天玄女!”
到底是不是,她也不确定,只是九天玄女的名头响亮些,心中向仙人告罪着。
至于以何物祭祀?银发老媪心想,我也不知道啊,这不应该问问博士祭酒、太祝令、太宰令他们吗?
仙人所欲何求?实在不知啊?说不定就是来接陛下一程啊,亦或天上无聊下凡玩耍一番......
“仙人所思不敢妄言,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天子脸色微肃,摆了摆手道:“尔等退下吧!”
“唯——”听到仙人事迹,正内心澎湃的宫婢、寺人们只好低着头,恭敬有序的小步倒退着出了清凉殿。
贴身宦官齐如意,亲自把守殿门。
等到众人离开只剩下天子和银发老媪时,偌大的宫殿显得寂静空旷。
正经危坐的天子黯然道:‘夏,四月,丙寅晦,日有食之。’随之四月,大旱,出现蝗灾。朕近来身体颇为不适,现今又‘星隅如雨’,仙人降世......太医令言之不祥...咳...咳咳...”
“陛下洪福齐天......”看见天子讥笑的面容,银发老媪咽下余下话语。
天子感慨道:“天下万物萌生,没有不死的。死,是天地的常理,是万物的自然规则,没什么值得特别悲哀的!”
不等银发老媪反应,话音一转却道:“义母可知,仙人降世莅临何处,可否一见?”
听天子对生死的感悟,正觉得他生死已看淡,突然询问仙人,显然也是抱有一丝渴望。
“蓍草六爻占卜均为‘金’!见或不见臣不敢妄言......”银发老媪谨慎回复道。
天子没恼,从善如流道:“‘金’何解?莫不是有金姓人家,得仙人垂怜?”
寻思着朝廷里,姓金的官员有哪些?忽又想起“金曰从革”,金代表着肃杀、变革!
若是前者还好,就怕是后者。
感受着上方的威压,银发老媪小心翼翼的回复道:“臣夜观星象,仙人乘风驾云似往霸上。”
天子低咳一声,一身黑衣劲装的男子,陡然出现在梁柱边上,好像是从空气里凭空而出。
“速去查看,霸上金姓人家,有无奇遇者!莫要惊扰旁人!”
至于“旁人”是谁,想起最近诸侯王影影绰绰的传闻,显然大家都心知肚明。
黑衣人俯首遵命,再一次隐身在梁柱后面。
天子笑了笑,“有劳义母一夜奔波,在这里用些饔食吧!稍后去长乐宫看看母后,数十年不见,应是想念。”
语气温和的安排着,仿若一位体贴长者的平常人。
“谢陛下!”银发老媪口中称谢,心中明了。
至于呈在天子案上的碎了的玉石,何去何从,显然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能在未央宫中伺候的婢女寺人们,无疑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能成为天子贴身宦官的更是佼佼者。
听到内殿陛下的轻笑声,齐如意知道,事已告一段落了,该到陛下用餐时间了。
双手一挥,明白其寓意的众人,井然有序的忙碌起来。
片刻功夫,早已准备好的宫婢,鱼贯而出,手捧盛有热水的铜盆、素色丝帕,为天子和银发老媪洗手擦拭。
贴身宦官亲自为天子奉上清水漱口,至于银发老媪身边,另有机灵的小宦官忙前忙后。
整个过程中一声不闻,安静有序。
须臾,一道又一道丰盛的宫廷美食,被端了上来,放置案上。
约过一炷香时间,贴身宦官齐如意低声道:“陛下,长乐宫大长秋,奉太后口谕,来寻鸣雌侯至长信殿......”
鸣雌侯入未央宫,虽说不是什么秘密,但恰好掐着时间点来请人,就有些......
自从从龙有功的轵侯薄昭,自杀身亡后,天家母子的关系就逐渐降温。
在天子刘恒看来,杀轵侯薄昭,自己的舅舅,也是迫于无奈。薄昭是他的舅舅,又是薄太后在世唯一的亲弟弟,是外戚中最有权势的人。
自己在世的时候,他就敢杀害朝廷高官,并且纵容子弟犯法,那等自己去世之后呢?吕雉一族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他是皇帝,必须要维护自己及后世子孙的统治,他必须打击功臣、外戚与其他皇族,保证自己的皇权与后世子孙的皇权。
作为自己比较信任的舅舅薄昭,敢于对抗法律,甚至不把皇帝放在眼中,这等于是在挑战刘氏皇族的地位。
如果他作为天子,选择纵容薄昭,赦免了薄昭,那越往后,以薄昭为代表的外戚,就会越来越嚣张,越来越跋扈。
天子的心思,薄太后也知道,但道理都懂,情感上不能接受!亲生儿子杀死了最疼爱自己的长兄,从那以后薄太后身体每况愈下。
或是怕病气传染给了天子,亦或她不愿面对害死兄长之人,渐渐的,天子与生母之间越来越生疏。
问安、回复,都是只通过小黄门来传达,身处一个宫廷却似天涯两方。
上旬又接到长乐宫侍医回复,薄太后身边的大长秋感伤风寒。天子命其挪到别处修养,没想到他没挺过来。
天子听说他有个徒弟,赶紧将功补过的,将其提拔到大常秋的位置。但这做法,并未让薄太后气消,她反而一气之下,紧闭长乐宫宫门。
在长乐宫宫门紧闭不出,已有一月有余的情况下,还能这么精准的知道未央宫的清凉殿里的情况......
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其中意味着什么,齐如意不敢深思......
显然也想到这儿,没有什么胃口的天子,眉头蹙地厉害,摆了摆手。
知其意的齐如意,示意周围的婢女寺人们撤下席面,随即为其,奉上清水漱口。
“啪——”地一声,漱口耳杯,重重落回到托盘,让人不禁一颤。
“既然母后有昭,义母快去吧!”天子缓缓道,语气平和,听不出波动。
“麻烦义母多宽慰母后......朕身体有恙......就先不去探望母后了......”
“唯!臣先行告退!”银发老媪闻言,低着头,倒退着出了清凉殿。
天子转身又对身边齐如意吩咐道:“天气酷热,蜀中新进上来的丝绸里,挑些颜色清爽些的留给母后做夏衣....
想了想又道:“让太医令甄选出一批擅长食疗的侍医,为母后调养身体......”
“唯!蜀中新进上来的一批碧水纱,薄如蝉翼,轻若烟雾,色若翠柳,夏日里最是合适不过!”齐如意答道。
“太后素日喜饮梨汁蜜水,但梨性凉,少府昨日进上的海棠、沙果,正巧可让侍医调制些健脾开胃果饮。”
没有辜负他的“如意”名字,果然知道天子心意。
既能不动声色的查看太后身边诡秘身影,又能缓和天家母子关系,实在是个会揣摩上意的贴心人。
“朕近日事务缠身,母后身体素来孱弱,夏日炎热,长乐宫诸般事宜小心谨慎对待.....”
天子刘恒望着袅袅烟气上腾的博山香炉,语重心长的低语道。
“唯!”应声道,作为从代王时就贴身服侍的宦官齐如意,想着殿外看似恭谨的大长秋,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原以为能学到他师傅几分本事,是个聪明的,现如今看来,却是个拧不清的蠢材。
还不知被称为“蠢材”的大长秋,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着银发老媪道:“太后已等候鸣雌侯多时了......”
待看到银发老媪冷漠的眼神后,忆起其传闻,不自觉的闭上嘴。
银发老媪陇了拢鬓发,微微一笑,双袖往后用力一甩,回怼道:“不是说太后等候多时了吗?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莫不是等候陛下看赏与你?”
被衣袖甩了一脸的大长秋,显然明白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低下头随即往后再退一步,随其身后,应声道:“不敢!请鸣雌侯先行!”
泄愤的瞪了一眼身后的小黄门,发现众人都低着头,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的,迈着脚步,若无其事的跟在银发老媪身后。
夏日的阳光有点儿刺眼,明晃晃的照的人眼睛发酸,离开清凉殿,暑气扑面而来,不停歇的夏蝉撕声裂肺的鸣叫着,扰的他心里莫名发慌。
悄悄的擦拭掉额头上的汗珠,看到眼前健步如飞的银发老媪,一点儿看不出疲惫之态。
气喘吁吁的大长秋,只好强撑着,不愿露出疲态。
汉宫殿广而美,尽显帝王之家的威严气势,从未央宫的清凉殿到长乐宫的长信殿的距离可真是不近。
宫中君主可以乘辇出房,其他人可没这待遇,只能徒步行走。
更可恨的是走在前面的银发老媪,居然不走为了方便宫室与宫室之间的回廊与复道。
头顶炎炎夏日,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大长秋不傻,知道这是在敲打自己。
但这与她又有什么益处呢?大长秋迷惑不解!
银发老媪没有为其解惑的欲望,怡然自得的迈着矫健的步伐继续前行,对于常年翻山越岭的她来说,这点路算不得什么。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
陛下要顾惜太后脸面,定会派人去长乐宫查看,作为臣子怎么不识趣呢?
真以为君王病弱,松懈了宫廷的掌控的人,还真有不少,其中就包括身后的傻子!她也懒得管其身后是何人指派?
有此能耐,手都伸进长乐宫的幕后之人,不是她能得罪的起的!
若不是今日无意间的撞破,还不知道天子和太后之间居然有人在暗中离间!端的是好手段!
可惜的是今日这颗棋子,有点儿背运——暴露了!
恐怕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暴露了吧!
到底是个跟脚浅的,不甚明白,当今天子和太后的亲情深厚,母子哪有隔夜仇!
长乐宫紧闭宫门不出已有一月有余,本就有违常规。
退一步讲,太后今日主动派人到未央宫,何尝不是一种示弱表现。但凡真心体贴上意的,都会替太后描补一下,他倒好......
唉,大汉要变天了啊!银发老媪眯着眼看着灼灼烈日感慨着!
不知陛下能否找到仙人踪迹,世间万物都是空,功名利禄逝如风,甚是无趣,不如随仙缥缈而去.....
被银发老媪所羡慕的“仙人”——简诺,要是知道她所想,恐怕要对她说声抱歉了!
仙人?仙人在哪?
“仙人”还在想着怎么发家致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