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瑞提絮，旧皇宫。

    水晶铸造的宫殿在战斗的冲刷下已经残破不堪，遍地都散落着水晶碎片，他们看上去像玻璃，锋利的棱角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流光溢彩的地板上。原本在光照下会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地面此刻也黯淡了下去，天空蒙起云，血顺着蜿蜒曲折的水晶迷宫画出一条扭曲的线条。

    银发少女抱着伤痕累累的胳膊行走在这条尖锐的道路上，她光着脚，细小的碎片不时扎破皮肤，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脚面渗出的血与脚下贵族们的血液交汇，直到辨认不清。少女喘息着，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

    “妈妈……”

    她才十二岁，十二岁是什么样的年纪？十二岁的孩子们应该正在为了升学考试而烦恼，不知道去了初中部会被分到哪个院校，会不会和玩伴分开？新的知识会不会更难？讨厌上学，讨厌做不完的作业，以及爸妈为什么总是对成绩单指指点点。

    对，就是这些，说不出更多了。

    她很美，从小就有人说她美，银色的发色和紫色的瞳孔让她看起来像是传说故事里才存在的人。女孩像一朵妖冶的花，这样的花朵注定要盛开在炼狱一样的夜晚，任凭火的燃烧，任凭雨的浸透。

    “妈……妈……”

    她断断续续地喊着，声音微弱到已然听不见。可她没有放弃，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没有一寸是坚定的，唯有那双眼，坚定不移地看向前方——即使尽头的那个女人已经倒在血泊中。

    站在女人倒下身体前的是一个瘦弱的男人身影，那人看上去比她妈妈高不了多少，却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他明明没有朝着女孩的方向看，女孩却分明地感受到来自他身上那股彻骨的杀意。

    好似一只猎狗，死死地咬住她的皮肤。

    出于害怕，女孩只能用力裹住自己的身体。然而下一秒，那道身影竟鬼使神差地到了她眼前，女孩被吓得浑身一颤，男人伸手扶住她，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你就是伊比多吧？”

    “是……我是伊比多……”女孩惊魂未定，“你是谁……我妈妈怎么了？”

    “不用担心，她只是睡着了。”男人的脸晦暗不明，“我从来没见过睡的那么安详的女人呢，只是轻轻一下……算了，没必要对你讲太多，你可以靠过来些吗，我不是坏人。”

    坏人的开场白通常是这样，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实在太恶劣，恰好伊比多嗅觉很灵敏，她就默默站着，一动不动。

    “好吧，看来我们只要保持这个距离就行。”男人注意到伊比多抽动鼻子的小动作，“有言在先，我没有恶意，你妈妈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你们都有一双像紫玛瑙一样的眼睛，我很喜欢。”

    通过气味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这是动物才会有的本能动作。这女孩明明在皇宫里长大，怎么会有这种行为？

    男人这才垂下眼细细观察起女孩的穿着，虽然都是些精贵的绸缎，但是看边缘的泛黄程度，衣服已经存放得有些年头了，况且穿在女孩身上并不合身，很像是偷穿了大人得衣服。切口干净整齐，一看就是被金属刀刃或者元素能量形成的利刃所致。

    “你杀了……妈妈，对吗？”

    男人一顿，有些惊讶于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他还是笑笑：“我说了，她只是睡着了。”

    “你在撒谎。”伊比多的眼神很笃定，“一个人在撒谎的时候，气味会变得不一样。”

    让她感到危险的不止这些，明明这男人就在她眼前，明明自己和他的距离不足半米，明明现在的光线也恰到好处，可自己就是看不清他的脸。男人的上半张脸就像笼罩在迷雾之中，任凭自己如何睁大眼睛都看不清楚。

    “既然你并不想和我好好说话，那我也没必要再维持这副好人脸了。”男人起身，转身走入被宫殿废墟笼罩着的阴影中，“布瑞提絮的贵族……不，如今已经是旧贵族了吧，新贵族发起叛乱，将姓氏为蕾的旧贵族全部肃清，为的就是根除祸乱的血脉。殊不知……自己仍然与他们有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男人走上前，踏在旧贵族的血液中，他丝毫不在意血液弄脏了他的鞋子，一直走到宫殿尽头的皇位上，他望向那把已经破碎的水晶椅子，损毁的天花板上投下来一丝光线。

    恰好就落在那上面。

    “我原本弄不明白这段话的含义，但直到看见你，我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男人踩碎脚下的玻璃碎片，顺理成章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而后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视着伊比多，像一个帝王，正在注视着他的臣民。

    不，与其说是帝王，更像是——

    神在看着凡人。

    “伊比多·蕾·列克塞，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蕾和列克塞两个分属于旧贵族和新贵族的姓氏会同时出现在你身上？”男人轻笑一声，“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就是旧贵族和新贵族之间那条斩不断的联系，你的母亲，旧贵族的蕾，爱上了新贵族的列克塞，他们私自生下了你，本想将你作为新贵族安心养大，那头银发是列克塞强有力的证明，只是很可惜，紫色的眼睛出卖了你，即使再怎么隐藏，仍然无法掩盖你身上流着一半肮脏的血液。”

    “当然，我并不觉得它肮脏，这只是站在新贵族的视角上发言。”

    “列克塞的头发和蕾的眼睛，你成了人人眼中的怪物，在冷得如同地窖一样的水晶宫殿，人心是比低温还要冷漠的东西，你被驱逐到了最西边的房间里。虽然侍从们仍然称呼你为公主，但他们早就不这么看待你了，在他们眼中，你和那些被关在北境的囚犯们别无二致。”

    女孩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男人讲述着她的故事，在她听来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她没那么多能消化文字信息的脑筋，甚至对自己的身世也一无所知，自出生以来，她就一直待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窗户很小，看不全天空，她只能通过自己的想象。

    在她背后是一根细长的链子，另一端拴着她的脖子。链子很长，长到能让她自由活动。链子也很短，每当她想走出那扇门的时候，链子就会狠狠地拽住她。

    西边的房间供电有问题，偶尔的夜晚会陷入一片黑暗，通常这个时间仆人们会从房间下的格子里把饭送进来。因为看不清，伊比多只能凭借她天生过人的嗅觉摸索着拿起刀叉吃饭，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用鼻子去感受世界。

    直到新贵族掀起叛乱，战火蔓延，侍从们疲于逃命，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也早就忘了西边房间还有这么一个小姑娘。能量大肆震动，震碎了一直拴住她的铁链子，伊比多第一次走出那扇门，然而却没有新生的快感，她逃窜着，慌不择路下跑到了旧阁楼上，她衣衫单薄，恰好翻出一件泛黄的旧式绸裙穿在身上，一直等到外面没有了动静才颤抖着双腿从里面走了出去。

    在她的记忆里，她见过几次妈妈，她一直记得那是个很美的女人。那双眼睛，她忘不掉。

    人的记忆有时候是极其坚固的东西，明明她已经害怕到快要忘记呼吸，明明心都已经在炮火中摇摇欲坠，伊比多却还是坚信着自己脑海深处的那个影子。对于母亲的印象不多，可就寥寥几面，她就记住了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和善味道，是由血脉带来的难忘一生的味道。

    之后她就追随着那个味道一直到了这里。

    “什么新贵族……旧贵族的……我不知道。”伊比多说，“我的妈妈，是你杀的吧……？”

    男人猜得没错，她身上的伤口和衣服的切口是在来的路上被乱流的风刃割开的。可他没意识到一件事，女孩虽然手臂上遍布血迹，伤口却全都愈合了，所谓的伤痕累累也只不过是从小没有出过门缺乏锻炼而导致的气喘吁吁。

    伊比多放下捂住手臂的手，眼中闪着冷冷的光。天空乌云密布，很快就要下雨，布瑞提絮总是下雨，被关在小房间里的时候，伊比多见过很多场雨。

    但没有一场雨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受到潮湿。

    十二岁的她，就像一只小野兽，第一次从笼子里出来释放了野性，恶狠狠地看向坐在水晶椅上的陌生男人。

    “好吧，我承认，你赢了，小姑娘。”男人无奈地摊了摊手，“看来我不能像杀死你妈妈那样杀死你了，毕竟你什么也不知道，我没办法对无辜的人痛下杀手。”

    “不过，你的未来很有趣哦，说不定以后我们还会再见呢。”

    伊比多眨眨眼，男人瞬间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见她不在，伊比多连忙冲上前去扑到妈妈身边，她顾不上玻璃碎片扎入脚底钻心的疼痛，一心只想再见一见那个和她有着同样紫色瞳孔的女人。

    “好冷。”

    好冷，妈妈，好冷，你也好冷，我也好冷。

    伊比多用力抱住她，这个曾经让她觉得无比温暖的女人此时已经像水晶宫殿的气温一样让人觉得生人勿近。女孩趴在母亲的背上，母亲背后的血液已经干燥结块，刺鼻的气味传入她的鼻腔，伊比多的大脑嗡嗡作响。但她还是强忍着难受，小小的身躯紧紧贴着妈妈。

    一分钟以后，她筋疲力尽，在满心期许与失望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