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柏看着裴泽弼，站起身来，屁股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坐，“以前我参与急救的时候不多，从学校出来，跟着老师进手术室。生离死别见多了，甚至很多时候，进我手术室的人都已经是病危状态，大家都早有心理准备。”
“这次不一样，那个小孩是我亲手从她妈怀里接出来的。一辆车被撞得面目全非，她母亲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护出一片小空间。后座上全是血，巡捕掰断了母亲的手才把孩子救出来。这么大的代价，如果小女孩下半辈子只能痛苦地活下去，这事儿难道不让人觉得太凄惨了吗？”
裴泽弼点了下打火机，旋即又按灭了，转头看着叶一柏说：“你觉得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就必须有个完满结局吗？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从地上拔了一根草，用打火机点燃，因为早晨的草上有露珠，火苗一触即灭，没能燃烧起来。
“很多事情，并不是付出了就有回报。或许小女孩的母亲付出自己生命的时候，只想给女儿争取一线生机，并没有想那么多。”
“但如果有药……”如果在他入职时就托人问磺胺，从欧洲运到上海也许一个月就能到，那样兴许还来得及。
“啥药？”
“叫氨苯磺胺或者百浪多息的一种红色染料，你知道不？”叶一柏随口回答。
裴处长微微皱眉，“我会帮你留心一下。”
叶一柏回头看了看他，笑着说：“谢谢。”
裴泽弼听出他这话实在没什么诚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叶大夫本能地向旁边一闪，但反应慢了半拍，裴处长的手已经搭在他的头上，掌心滑过脸颊，热度烫人。
叶一柏脸色绷得紧紧的，努力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干嘛呢，一身都是汗。”
裴泽弼收回手，缓缓攥紧了五指，“没事，我不嫌弃。”
叶一柏回头瞅了他一眼，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咔嚓”。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戴着圆眼镜的年轻人举着相机对着他们，看见二人望过去，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不起，我看你们兄弟俩相处挺温暖，情不自禁就拍了两张，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兄弟相处……
裴泽弼从地上站起来，面色沉沉走向年轻人，“你拍到了什么？”
裴大处长那气场太过震慑，小伙子说话都结巴了，“没……没啥，就你揉他头发那幕和他刚才回头看你的样子，一共两张。我只是觉得你们感情很好，互动很感人，才拍下的。”
裴泽弼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确实希望他们关系融洽，但他不想充当什么哥哥或叔叔的角色，“洗出来，下午送到上海市警察局。”
“啊？”
“没听清楚？”
“听明白了，明白了。”
年轻人连连点头，看裴泽弼挥手让他走，抱着相机如飞一样离开了湖边。
叶一柏也从地上站起来，“这是咋回事？”
“没啥，一个学生乱拍照，拍到了我们，我让他以后注意点。”
叶一柏诧异地看着裴泽弼，“裴处长，你这是进步了，终于不太‘仗势欺人’了。”
裴泽弼哑然失笑，“在你心中我就这形象？”
“你自己什么样儿，自己心里明白。”
两人说着话朝济合医院走去，快上班了，叶一柏打算自己回去，而裴处长自然地提出送他到门口。
但谁知道，就这么两步路，就在医院后门，究竟有什么好送的。
“那个氨苯磺胺还有百浪多息的事儿，我会帮你想办法。”
“这些玩意儿在国内不好找，不行就再想办法。”
二人说着，乔娜从二楼窗户里看到了楼下的叶一柏，她连忙下楼，“叶医生，托马斯先生醒了，他想见你。”
如果你有一天可以独自面对家属，不再胆怯与退缩，能自信磊落地直视他们的目光，那么你就成为了一个真正独立且成熟的医生。
叶一柏脑海里忽然闪过自己初次独立负责病人时导师的教诲，不由得苦笑。
两辈子活到现在，带出的学生都可以开一家小诊所了，竟然还会害怕面对家属，真是越活越不成样了。
等他到了那儿，罗伯特和艾伦已经在了，艾伦身后还站着亚历克斯。。。
“叶大夫。”
“叶……”
“料理后事得家属签字，今早托马斯知道了媳妇儿过世的消息，还有小莉莎的事，他说啥也要见小莉莎，还非要见你。”罗伯特解释道。
叶一柏点了点头，上前握住病房的门把手。病房里传出男人痛苦的呻吟声，门外穿着白大褂的人们顿住了脚步。
叶大夫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
屋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托马斯也并非人们预想的那般崩溃。
他看向进门的一群医生，语气异常镇静：“我想去看看惠特尼，陪她最后一程，还得看看莉莎，这会儿她最需要爹娘陪着。”
听到这里，叶一柏和罗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里明镜似的。
罗伯特首先开口：“行，但是您的腿刚动了手术，不论干啥都得我们陪着才行。”
“成。”托马斯立马应允。
罗伯特瞥了一眼叶一柏，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托马斯大哥，您好，我叫叶一柏，是小莉莎的主刀大夫。”叶大夫开了口。
托马斯的眼神落在叶一柏身上，先是愣了神，接着是一脸茫然。
对于这种怀疑和打量的目光，叶大夫早就习惯了。毕竟他是华人，长得又嫩生生的。正打算解释几句时，托马斯忽然开口：“原来是你，是你救了我们。”
叶一柏诧异地抬起头，“那时候您还有意识？”
托马斯僵硬的面容稍显缓和，“虽然迷糊着，但你的声音我还记得清，你说坚持住，惠特尼和莉莎离不开我。谢谢。”
“别客气。”叶大夫紧闭的嘴唇微微放松了些。
看着托马斯充满期盼和焦急的目光，叶一柏明白，他想知道小莉莎的具体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