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有一回，在得了警告后，这小子依旧偷偷跑往前院。孩子毕竟年纪小，藏不了多久就被前院的人给揪了出来。看管他的仆役想拉他回去，慌不择路的他躲到了老太君身后。未曾料到，宴席间那位主位坐着的宾客，见到这一幕，直接将手中精致的银箸重重地摔在地上。

    银筷子落地的声音让全场都为之静止，只听那人气急败坏地怒吼：“真是闻名遐迩的茶叶世家！如此怠慢我杨府，看来叶家并不把我放在眼里！”随后甩袖离席，留下一片狼藉。

    那一刻，一向威风凛凛的父亲低声下气地道歉，素来慈爱的老祖宗也是勃然大怒，硬是将他轰出前厅。自此之后，小少爷心中明白：当姨娘的弟弟登门造访之时，自己、母亲及姐姐绝不可走出后院半步。这也成了日后他发奋图强，誓要争个名堂的原因所在。

    此刻杨成新又站在了他面前。

    “坐吧，请填写好病人资料。”叶一柏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干净的病例本递给魏如雪，并示意桌上的笔可供使用。

    魏如雪抱着儿子杨东腾不出手，杨成新便接过病例本替其填了起来。

    回想从前那段岁月，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而目睹如今这番情景，杨成新的内心同样波澜起伏。刚才还在跟眼前这位年轻医生低眉顺眼讨医术之人，竟是法租界最高法庭的大法官——拥有审判权力的高官显贵，在整个法租界内举足轻重。此人竟然屈尊在一名村医之子面前受教诲，而且似乎对能否继续获得治疗颇为忐忑。这般画面让历尽宦海沉浮的杨成新颇觉荒诞至极。

    但他不得不承认现实，久经官场磨炼的心最终归于平和。“按亲缘算来，你应唤我一声舅父才是。”突然间开口道出这句令气氛为之一凝的话来。

    此前二人虽仅有匆匆一面，彼此间却未说过话便告离别。彼时的冷淡曾使杨成新误以为对方根本未将其认出。

    闻言，叶一柏的脸色几乎控制不住地变了变，随即戴上口罩想要露出惯常对待病患时那种亲切的笑颜，然而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杨先生，晚辈的母亲姓张。”以礼貌但平淡的话语回绝了认亲的请求。

    此话一出，杨成新皱紧眉头正待反驳，叶大夫却不再给他开口机会，转而朝向旁边的妇人询问，“患儿的脑电图报告带来了吗？”

    方才还沉浸在这突兀场面里的魏如雪听到问话连忙从随身物品中翻找所需材料，同时难掩局促之情。她心知丈夫自杭城起便习惯了被众人簇拥奉承，大概认为这名青年医师也会乐意见到这样一位身居高位且有权势亲戚的到来，可在沪上这些日子以来她深知此事断非所愿。尤其考虑到权衡轻重远近，那位裴处长的地位恐怕还要更胜一筹。

    唯恐丈夫触碰忌讳令主治医生心生嫌隙影响病情，赶忙呈上准备齐全的相关影像文件以及卡特大夫出具的专业结论书。“这是孩子的脑电图检查图片和诊断建议说明。”

    叶一柏接过后仔细查阅起来：“患者颅内存在多灶性癫痫区域并伴有海马萎缩现象，相比妹妹的情况复杂得多。”接着看向魏氏，“卡特医师想必已经解释过，手术过程可能会导致全部切除颞叶。”

    女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双唇紧闭似是在极力抑制某种情绪般地说道：“我知道的，卡特大夫展示过相关结构模型给我们参考。只是如果不进行手术，尽管可以勉强延续生命体征，但大脑会持续退化直至功能丧失对吧？”说着将男孩儿紧紧搂进怀里给予无声安慰。

    “正是如此。癫痫病灶会影响婴幼儿神经发育过程中所需的各类信号传递及皮质刺激反馈机制，从而干扰甚至阻碍正常智力生长发育过程。打比方说人体四肢需要依靠大脑中枢发出指令才能做出动作反应；倘若二者之间出现故障联系中断，则肢体就会失去相应活动机能逐渐走向衰弱状态。就好比常年躺在床上不起的人，其双腿肌肉往往会因缺乏锻炼变得越来越无力最后彻底废掉……同理若能在初步阶段发现并及时介入治疗恢复神经传导路径，则有可能促使受损部位逐步恢复正常功能；反之，若拖延太久直至进入晚期状态无法逆转，就只有接受永久失去这部分身体功能的事实罢了。”

    “脑组织也是如此，娃儿年纪尚幼，即便出现萎缩，情况也不至于太糟。倘若手术顺利，孩子的脑组织还是能够较好地重塑与代偿。”

    魏如雪紧抱着怀里懵懂无知的杨东，目光恳切地望着叶一柏，“那这风险可大？”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恐惧，“有多大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叶一柏轻轻叹息一声，“开颅总是大手术，尤其像脑肿瘤切除这种复杂的操作，最常见的并发症是慢性颅内出血和脑积水。特别是脑积水，严重起来确实会威胁性命。但要说到具体概率，这事儿说不准，每一个病人都是独立个体，概率无非就是有或无，只能说我会竭尽所能。”

    杨东依旧在母亲怀中欢快地摆弄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完全不懂周围大人们正在讨论关乎他的生死大事。

    “那假如真能成功呢，恢复情况如何？能否跟平常人一样无异？”沉默已久的杨成新忍不住开口问道。

    “每位病人具体情况都不同，所以很难一概而论。”叶一柏神色未变，语气平缓地回应道。

    “啥都不确定，到底啥时候才能确定下来呢？叶一柏，我知道你心里头或许有些考量，但只要你能把俺侄子治好，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杨成新的亲外甥，即便是裴家那位也休想我多待见半分！” 杨成新兴师动众地说。

    旁听此番交谈的乔娜一脸困惑——明明她懂得华语啊，怎么却好像有点听不明白眼前这对话了呢，莫不是地方口音差异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