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朝覆灭,乱世烽烟四起,九国鼎足而立。
南越,凭借其地利、物阜民丰及雄师百万,于动荡中异军突起,成为举足轻重的势力。其余八国为求自保,纷纷遣送皇子为质,远赴南越,换取片刻的安宁。
章和十三年。
乱世灾变,以万物为刍狗。
南越云州城内枯树挂霜,饶是浮光潋滟,却寒气浸骨,饥民流离失所,满目凄凉。七里街上,暮色四合,流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蜷缩在灰暗的屋檐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夙家马车疾驰而过,银雪纷飞,轻轻拍打车前白色灯笼,发出细碎声响。车内,夙家孤女——夙鸢,一身素衣,眸光深邃,墨发垂肩,与黑袍相映成趣,沉静如水。
“小姐,到了。”车夫轻声提醒。
马车缓缓停下,两旁流民投来羡慕的目光。
夙鸢款步而出,驻足于一户门前,挥手示意家仆上前讨债:“张涵,年关已近,旧账该清了!”
“张涵,年关将至,该清旧账了!”
“张涵,我知道你就在里面!”
“莫躲了,快出来!”
“……”
人群中忽有一流民插嘴:“要账的都是孙子!”
夙鸢轻瞥他们一眼,沉沉目光垂下,嘈杂之声须臾沉寂。
“小姐,人找到了!”
家仆将藏匿屋内的张涵揪出。
他一见夙鸢,脸色顿时煞白:“你这么有钱,还在乎我借的那点吗?”
夙鸢突然扬眉轻笑了起来:“看来,你是迫不及待地想死了。”
“什么?”
“那便将你租进象姑馆吧。”
张涵噎了一下:“租、租?”
夙鸢慢慢道:“按象姑馆的收购标准来看,你年近三十,算不上抢手货,即使卖了你也只能勉强回本。但若是租出去就不一样了,你身强体健,假设每日接待七八位客人,全年无休,一年下来,我定能赚回三倍之多。”
张涵一听羞愤至极:“夙鸢,你个疯婆子,和你哥哥一样,简直悖逆人伦!”
“人伦?何为人伦?”夙鸢微微扬起了眉,冰碴般的神色慢慢聚拢起来,“你打着为妻儿治病的幌子向我借钱,转头却赌得血本无归,导致她二人病死家中,如此不仁不义之举,也配和我谈‘人伦’二字!”
张涵闻听此言,立即调转脚跟,向那些流离失所的民众振臂高呼:“乡亲们,你们可知她乃南越首富?家中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倘若我们齐心协力将她抢了,岂止是解决温饱,那锦绣前程、富贵荣华便都近在咫尺!”
流民们在乱世中,卖妻鬻女之事屡见不鲜。如今听了张涵的话,眼里起了一丝贪婪,盯着夙鸢,就仿佛是饥饿的狼群盯着猎物。
张涵火上浇油,继续煽动:“现在,是时候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对!我们要夺回一切!”
数百名流民虽面黄肌瘦,此刻却如同被激怒的野兽,聚拢而来。
夙家的家仆见状,如同惊弓之鸟般四散而逃。
夙鸢心下一沉,跟着后退两步,却被张涵伸手按住。
他狞笑着,露出黄牙:“想跑?没那么容易!”
夙鸢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她猛地一扭头,一口咬向张涵的手背。张涵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夙鸢趁机挣脱束缚,然而,流民们却将她团团围住。
夙鸢被抵在墙角,嘴角微翘了一下,冷道:“你们要多少银子?”
“银子?”
“要多少都可以,抓住张涵。”
夙鸢话音刚落,张涵便大声反驳:“别听她的!她只是想用金钱来收买我们的尊严!我们不能再受她的欺辱了,我们要反抗到底!”
“对!我们要反抗!”
“我们不能再被利用!”
“我们拼着千刀万剐,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寒风凛冽,夜色如墨。
流民们因心中怨愤,想用富商之命泄愤。
他们蜂拥而上,撕扯着夙鸢的披风,钳制住她的肩膀,掐住她的脖子,捂住她的嘴。恶臭的气息熏得夙鸢一阵恶心,生死关头的恐惧犹如附骨之蛆,无孔不入。
忽然之间,枯树落雪。
夙鸢目光轻掠,一位少年从天而降。
他衣袂微张,头冠明珠似落有稀薄的雪籽,笼在雪夜的幽光里,妖妖娆娆。
少年蓦然踏步上前,三拳两脚间,便将前面几个人打得骨折筋断,他嘴角轻扬,眸光映雪,泛起寒光如水:“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动她!”
“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爷爷。”
与他同行之人立刻叫道:“大邓皇子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流民们粗鲁无文,一听“皇子”二字,慌忙跪伏在地,磕头求饶:“小人等愚昧无知,冲撞了殿下,罪该万死,还请殿下宽宏大量,饶恕小人等不敬之罪。”
他们一次次撞击地面,声声作响,很快便鲜血淋漓,卑贱而惶恐。
夙鸢一眼望去,不觉有些讽刺了。
大邓皇子不过是抵押到南越的质子。
虽说两国邦交,质子代表着脸面,不会刻意受到冷遇,但质子终究是质子,诸国出尔反尔、撕毁联盟是常事,届时质子便如一个被抛弃的棋子,惨死他乡者数不可胜数。
可即便这样,皇权血脉仍旧碾压一切吗?
夙鸢望着少年微微出神,一种奇特的想法忽然涌上了她的心头。
夜色渐浓,轻薄的寒气夹杂的雪籽轻轻覆下。
少年回头,眉眼间有刹那恍惚掠过,眼里的烟光更柔更软:“姐姐,你这么看我,我觉得有些吃亏,能收你一锭银子吗?”
他柔柔地笑着,语声软糯。
与方才一脸的霜气决然不同,微笑间露出的虎牙像是春日的和光洒满杏子林般可爱,一时间竟叫夙鸢微微有些错愕。
“姐姐?”他又轻轻唤了一声。
夙鸢回过神来,付了他一锭银子。
少年接过银子,在指尖磨蹭了许久,直到旁人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留下一人疏散流民,而他自己,步履疏落,呼朋唤友喝酒去了。
谪仙似的少年来去如风。
可夙鸢眸色微转,渐有沉色:“此处偏僻陋巷,他怎会恰好路过?”
七里街头,马蹄声骤然而至,楚微遥跃下马鞍,疾步走来。
她自小习武,比寻常女子要多了些巾帼须眉的飒爽风姿。
楚微遥走近后,四下一望,不见随行之人的身影,忙问:“跟着你的人呢?张涵呢?”
夙鸢叹了口气,将方才流民暴乱,众人四散奔逃的惊险场面娓娓道来。
听得楚微遥心惊肉跳,她忙从身上解下雪白的狐裘,披在夙鸢的肩头:“你非寻常商贾,流民有怨也不应撒在你身上。这些年,无论是城西施粥布膳,还是城东开仓放粮,都是由你替朝廷出资,为何不让人知道?”
夙鸢淡淡道:“被人知道又如何?南越商人地位最低,即便我富甲一方,遇到今日这般困境,家奴都能离我而去,更何况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呢?”
她微微一顿,又继续说道:“说来,这数十年里南越境内一直太平昌盛,不想如今饥民遍野,怕是苍天有怨。”
楚微遥闻言,连忙捂住夙鸢的嘴:“小心隔墙有耳,这种话不能乱说。”
她急忙向四周看去,确认四周无人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夙鸢倒是无所谓,目光始终不离远去的少年。
楚微遥跟着向那个方向打量了一下:“他啊,叫李元狐,是大邓送到南越的质子。”
“我听说过他。”夙鸢笑眯着眼。
楚微遥疑道:“你怎的忽然对他感兴趣了?他可比你小九岁,你不会是想……”
“……我想,买他当皇帝!”
夙鸢回望时,眼睛晶莹得像漫天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