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合上,恒真身上的温度被夜风带走。
驱完邪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街上却还是灯火通明。
人潮熙攘,各色的衣服从四方流动而来,慢慢汇聚成一条彩色的河流。花灯盏盏,微弱的光辉合在一起却照亮了整条街道。
“来来来,看一眼新出的首饰喽。”
“馄饨,热腾腾的馄饨。”
“这位小师傅,买一串糖葫芦吧。”
一边的小贩叫住恒真。
他侧头看过去,那架子上只剩下了一串。
红艳艳的果子裹着一层金黄的糖衣,像小灯笼一样挤在一起。
卖糖葫芦的是个老伯,头发花白皱纹横生。
“阿弥陀佛,老人家今日似乎不是节日,这街上怎么这般热闹。”
“这花灯啊要在夜晚才好看,那些个卖灯的小贩就组织起来办了场灯会。如今天下太平大家都敢在晚上出门,其他小贩看着人多也晚些收摊,这夜市自然也就开起来了。”
恒真再次看向那喧闹的夜市,孩童的嬉闹声、小贩的叫卖声、少男少女谈天说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他紧绷的心弦忽然在这一刻松懈下来,那串鲜艳的糖葫芦还摆在他眼前,让他想起家里还有一个软乎乎的小孩。
也不知道有没有乖乖睡觉。
“有劳您包起来吧。”
“好嘞。”
······
寺庙的院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万籁俱静只余香火慢慢燃尽的“兹拉”声。
还没到房间便听见好几道稚嫩的声音叠在一起。
糖葫芦好像买少了。
恒真这样想着,伸手推开了门。
十几双乌亮亮的眼睛齐齐望过来,仿佛黑夜里被惊扰的猫群。
恒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房间热闹得惊人。
他没有错过被一群小猫围着的,已经坍塌的窗台。
佛寺的房屋该好好修修了。
“呀,你回来啦。”
竹笑听到动静从一群人中间挤出来,本想用身体遮住他的视线但碍于身高只能改用迂回战术,一把抱住他的腰吸引注意力。
“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你再等一会,再等一会我们就能把墙修好了。”
恒真拍拍他的头,没有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孩子跑到他房间里。
“糖葫芦不太够,我可以再出去买些。”
“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分着吃。”
竹笑给后面的同伴打了个手势。
一群孩子分工明确,几个不怕生的就把恒真团团围住,剩下的人抓紧时间修修补补。
看得出来平日里没少干坏事。
“坐吧,我们修墙可有经验了,你不用担心。”
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围着他。
一边分糖葫芦一边和他说话,本就不多的糖被切成十来份,每人只得了一小点。
恒真含着嘴里的糖,想着明日要多买一些。
“大师,你衣袍破了。”
有个眼尖的孩子给他指衣服上的破损。
应该是在驱邪的时候弄的。
恒真刚要说“没关系换一套就是了”,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句话。
“我可以试试给你补补,还能绣花样呢,你喜欢什么图样呢?”
那是个很漂亮的小孩,狐狸眼灵动狡黠,笑起来像只娇贵的猫。
“小鸟吧。”
恒真说不出拒绝的话,也跟着一群孩子在他身边看稀奇。
“哇,玄枝居然会缝衣裳。”
“好漂亮,我也想要。”
“缝在宗服上的话会被师兄师姐骂吧。”
“缝在里面不就行了。”
“缝在里面看不到啊。”
“感受得到啊,反正图样长什么样你也知道,闭着眼睛一想就能想起来。”
······
几个小孩嘴里嚼着糖,含含糊糊地讨论着。
恒真很好奇这孩子在朝花宗里都学了什么,五大宗的教学已经涉及到这个领域了吗?
“给。”
玄枝收好尾将衣袍递给他。
一只青色的小鸟团子落在他的衣袍上,针线织成的羽毛泛着清亮的光泽。
“很漂亮,谢谢你。”
“不客气啦。”
玄枝慢悠悠地收着针线,各色的丝线发射着光亮,看起来亮晶晶的。
“我的没有了吗?”
有个小孩摇着他的胳膊。
“回去给你缝。”
“好欸,玄枝师兄最好了。”
“我也要,我也要。”
“别把我忘了。”
“玄枝······好。”
一群人又围了上去。
其中一个说话慢半拍的小孩引起了恒真的注意。
他在蛊毒宗见过这个孩子,似是蛊毒宗的药人,没想到竟被五宗接到了家里。
“你身体还好吗?”
恒真轻轻拉住他的袖子。
那人转过头来,说话像是很吃力。
“好······师兄······说好。”
恒真摸摸他的头,
“我记得他们好像叫你,厌······”
“是念念啦。”
竹笑从后面扑到恒真的背上,
“念久生,我们一起给他取的名字。”
竹笑眨巴着眼睛看他,求夸奖的心思都摆在了脸上。
“很好听的名字。”
“你们看我就说我很有天赋吧。”
竹笑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明明是我们一起翻的字典好吧。”
几个人朝他扑过来,竹笑侧身躲过,朝他们扮了个鬼脸。
“墙补好了。”
一道女声叫停了他们的动作。
恒真从几个灰扑扑的小孩中间看过去,窗台已经搭好,看起来比原来的那个还好看许多。
“谢谢。”
恒真的视线落在他们脸上,想了想取出手帕把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给擦干净。
“大和尚,你和我们师兄师姐很熟悉吗?”
竹笑拉着他的袖子问问题,一群闲来无事的小家伙也齐齐围住了他。
“应该算吧。”
恒真仔细思量着。
按五宗的算法他应该是和他们师兄的师兄是一个辈分,只是其中细节太过残忍,恒真实在害怕他们追问,只能糊弄过去。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哇,你好厉害啊。”
他们又闹起来,
“那你一定听过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吧,快给我们讲讲。”
“对啊对啊,你以前是不是经常出去降妖除魔啊?”
“讲讲嘛,我们真的好好奇啊。”
他们将恒真簇拥到蒲团上。
“阿弥陀佛,贫僧可以给你们讲讲佛经。”
“佛经是什么啊?”
“佛经好玩吗?”
“听了佛经我就能用佛门的招式了吗?”
恒真耐着性子一一解答,等到所有观众都闭上嘴安静听着时他才闭上眼睛开始诵经。
佛经于他本就是刻在心里的东西,这一念就入了定。
再次睁眼时只见睡得横七竖八的小孩们一个叠着一个,挤在一起像刚出生的幼崽。偶有两个能勉强保持清醒,但目光呆滞两眼放空。
他讲佛经真的很无聊吗?
刚想起身给他们盖被子,背后便传来不满的哼哼声。
回头看去,自己背上还趴着一个。
他哭笑不得,正想着怎么解决便听见一阵敲门声。
施展了隔音阵后,他温声唤道。
“进来吧。”
进来的有三人,简亦、谢疏舟以及一位夕雪宗的人。
“恒真师······”
那人唤道一半忽然顿住。
“没关系,还是叫师兄吧。”
这其实不合规矩,但当年那群人使坏心眼,把几个老老实实的孩子推到他面前一个劲怂恿他们叫师兄,劝说无果后也就随他们去了。
这奇奇怪怪的称呼故而一直保留到现在。
“来小梳云,来师姐这。”
谢疏舟招来一片软软的白云,蹲下身,轻声唤着还醒着的师妹。
“师姐。”
陈梳云小步跑过去。
简亦和另一人帮着把睡相糟糕的师弟师妹们搬上云,却在看见紧紧搂着恒真脖子的竹笑时犯了难。
“留在这吧。”
恒真感受着背后的暖意,像块毛绒绒的小毯子。
“本来也该留在我这反省。”
身后的竹笑哼哼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恒真师兄,当年的事······”
那位夕雪宗的师兄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我知道。”
恒真轻轻晃着身子哄身后睡得不安的人。
“我只是觉得他们护住了佛门那么多弟子,而我却没能护你们周全。”
“怎么会呢。”
简亦把最后一个师弟抱上云朵。
“我们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恒真感受着背后的温暖,衣袍内刺绣的图样贴着他的皮肤,新修好的窗台透过一缕缕温和的晨光。
是啊,现在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