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沉默笼罩在两人周身。
雁来月动了动脚,却还是没有更靠近辛莲。
他想起之前在安城,她曾很排斥别人靠近。
此刻的她就像永远开不了口的雕塑一般。
雁来月不明白,“我只是求一个答案,是忘了,还是不想来,都没关系,只要是真的。”
他声音十分真诚,辛莲自然听得出来。
可是要她怎么说?
说她忘了?
说她失去了那段记忆?
他会信吗?
八年前,卷云礁。
她真的有去过吗?
辛莲依旧一声不吭。
无数血色与狰狞从四面八方冲入她的视网膜。
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响起:“静心!”
繁复的咒语充斥耳中。
脸色渐渐苍白,辛莲忍不住咬紧嘴唇。
雁来月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
他一步上前,扶住她,有些慌张。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楼煜从暗处冲出来,几人都意识到不对劲,迅速围过来。
辛莲下意识抓住雁来月的胳膊,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
众人:!!!
雁来月脸色瞬间煞白!
那双本来冷冽的眼睛如今充斥着血色。
怎么……会这样?!
念七壬并指探向辛莲的灵脉,灵力迅速流入她体内,顺着经脉飞速游走到眼部。
雁来月没忍住握上辛莲的手,他喃喃道:“我再不问了!你别想了!别想了……”
不告诉我没关系。
让这件事掩埋也没关系。
只要你没事。
楼煜声音哽咽:“我这里有丹药。”
小狐狸在一旁也焦急地看着,爪子不时往前探探,似乎很想上手。
辛莲全身无力,只能躺在雁来月怀里。
但她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眼前是一片血色,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出血了。
安蓉与临兰也焦急地跑出来。
温暖的感觉在眼部周围流淌,无数灵力治愈伤口。
辛莲扯了扯嘴角。
“我……”
她想说什么却被雁来月打断。
“别说!”
“别说……我不问了……”
他握着辛莲的力度不自觉加大。
辛莲还没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带着慌张与害怕。
她想起无数个雁来月。
淡然的,开心的,狡黠的……
等待的感觉不好受。
在落云台苦等师尊出关的辛莲和等了三天三夜的雁来月感同身受。
那样一件事,让他记到现在。
辛莲想,如果他执着的是这件事,那么趁早说清楚对她们都好吧。
于是她还是坚持说:“我……我忘了……”
得到答案的雁来月一愣,只觉心中一酸,一颗心就像泡在水里一样。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红了。
辛莲继续道:“小时候,我经常做噩梦,刚被师尊带回去的时候,经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后来在西海遇见你大概也一样吧,再之后,师尊找人为我封住了以前的记忆,所以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在西海,我看你吹箫的时候,有想起一点影子,后来在三吟宗,红绳让我又想起了一些片段。”
说到这儿,辛莲的声音有点迷茫。
“但更多的,我……我想不起来……”
大家沉默听着。
雁来月眨了眨眼,水珠滴在辛莲手上,烫的她心脏一缩。
想不起来。
那就是她根本不知道和他还有过约定。
甚至可能下意识觉得那些依然是梦境。
雁来月低头,沉声道:“没关系,不要想了!我们不要想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被噩梦折磨到分不清现实,严重到琢玉尊者带她去找人封印。
却又因为他的几句话,重新触动。
雁来月一时之间真是恨死自己了!
自责与悔恨充斥在他心尖。
“对不起……”
“对不起……”
他声音哽咽,不断道歉。
却听见少女问:“你已经知道了,雁来月……你要走吗?”
走?
他愣住了。
走去哪里?
她在赶他?
雁来月稍稍一想,冷静下来,他问:“你是觉得我一直找你,只是为了这个答案?”
少女沉默不言。
在念七壬和临兰的治愈下,眼里的血色已经慢慢褪去。
她的意思很明显。
不然呢?
不然为什么在流相门出了追捕令之后,还执意要找我?
雁来月嘴角露出苦涩。
辛莲……
她有时候,真的让他觉得榆木脑袋也不过如此了。
他索性说清楚。
“辛莲,来到你身边不是为了这个答案。我是真心认你这个朋友的,也是真心想帮你的!只是恰好当年也是你,所以我才想问清楚。”
少年模糊的脸进入视线。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一样敲在辛莲心上。
朋友啊……
她忍不住睁大双眼,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念七壬按上她的眉眼。
“不要用力。”
雁来月好笑地安慰她。
“没关系!有无数个证明我的机会,你不用急!”
八年的时间,如今清冷的姑娘和多年前那个善良可怜的小女孩重合。
他压在心中的事也终于说出了口。
时间一点点走过。
辛莲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楼煜回答她:“还差一息就是子时了!”
辛莲看向雁来月,淡淡道:“生辰快乐。”
这八年来,师尊每年都会给她过生辰,所以辛莲以为其他人也将这个日子看得很重要。
她眼里的血色已经全部清除,众人松了口气。
楼煜也放下心,随口道:“原来早上是在说你生辰啊!那怎么也不和我说呢?”
念七壬又看了看辛莲的眼睛,嘱咐:“这两日不要过度用眼,多闭眼休息!明天再歇一天吧,后天再离开!”
辛莲也感觉看人还是很模糊的,当下也点了点头。
她起身后,随口一问:“你还会医术呢。”
念七壬笑得得意:“会些皮毛啦!不足挂齿!”
他转头递给雁来月一个木盒。
“生辰快乐!呐!生辰礼物。”
雁来月也不知是接还是不接,和念七壬,他们算是刚认识,虽然年龄都差不多,但他也不好意思收下。
念七壬塞进他怀里,吹了声口哨。
“有啥害羞的!都是朋友,别不好意思!”
楼煜也递了个盒子过去。
“一点心意!不要嫌弃啊!我现在可穷得要死!”
辛莲想了想,也拿出了个小盒子。
“岁岁平安。”
她说得很郑重。
楼煜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
他曾经去落云台上为师叔祝贺生辰,听到辛师叔祖也对师叔这么说过。
“岁岁平安。”
每一年,都平安。
雁来月对大家都道了谢谢,念七壬扶着辛莲回房,尽管她拒绝了,但胳膊拧不过大腿。
或许是话说开了,关系似乎更亲近了一些。
其他几人都没有回房,反而是赖在辛莲房里。
大家一起聊聊天,喝喝茶啥的。
当然,喝的是雁来月泡的茶。
十样锦也很想出来,可是它的气息不小,一出来,可能会被察觉到,只好借曲云昭的嘴,时不时说几句话。
——
某小院中,月色冷白。
青年坐在月下,沉沉望着手中宝剑。
他爱惜地擦拭。
眸中却流露出一丝忧伤。
明明那天羲和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可找了这么久,却一无所获。
你究竟在哪里?
——
休息了一天,辛莲的眼睛已经差不多好全。
那道封印依旧将八岁以前的记忆都封住了。
师尊没有瞒她,很久以前就告诉她封印的事。
那时她觉得,能让自己如此痛苦的一定是不好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只要师尊在,那些过往,她不会去追究。
而如今,
她能从时不时流出的记忆碎片中看到些什么。
但她不主动去追溯。
无论黑白,总会有明晰的那一天。
离城的时候,辛莲又看见了前天遇见的那两人。
青年朝她点头,辛莲回礼。
他们擦肩而过。
下一城,名为,无归客。
入城的时候,念七壬不小心撞了辛莲一下。
他衣服上的一颗珠子掉落,向远处滚去。
眼见它骨碌碌地一路滚远,最后落到一双靴子面前。
它被人捡起,然后那人朝着他们走来。
是位高瘦的,穿着粗布衣衫的人,看身形,似乎是位男子。
兜帽将他整个头都包裹起来,看不到他的脸部,这在血狱是很正常的打扮。
他的腿似乎有点问题,走路之间一瘸一拐的。
辛莲也向他走去。
蓝色珠子被递过来。
辛莲看到一只丑陋的,布满疤痕的手。
她接过珠子。
“谢谢。”
男子迈步离开。
走动时荡起的衣摆擦过,微风轻动。
辛莲心中一动,她转身望去,那人却已不见。
她手中一动,几张符箓迅速飞出,消失在空中。
“怎么了?”
几人凑过来问。
辛莲将珠子还给念七壬。
“那个人,有些奇怪……”
她没忍住,对着他消失的地方又望了一眼。
一行人照旧在无归客租了一套小院。
入夜,辛莲无法静心打坐。
她老是会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人。
直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个人,或许是自己一直在找的人。
然而她的符箓并没有追踪到任何气息。
要么是被他发现了,要么就是他已经超出了追踪范围。
辛莲一时有些焦急,想立刻去找人,却又停了下来。
她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就在这时,突有冷风袭面。
辛莲睁眼望去。
木窗大开,其上正斜坐着一人。
夜色下,月亮的余晖为他披上一层银霜。黑暗之中,辛莲能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
两人相视,久久无言。
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你知道我会来?”
辛莲愣住了,这声音仿佛是枯槁老人才能发出的,极其嘶哑又难听,与叶有道记忆里的声音天差地别。
她脸上的惊讶太明显。
那人想问什么,却又见她摇头。
“我能否看看你长什么样?”
辛莲不是不知道千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但无论感觉如何,还是得确定这人是不是姜书瑞。
那人:……?
他似乎是很奇怪怎么会有人提这种要求。
“外面的新规矩吗?打劫前还得看看人长啥样?方便报复吗?”
辛莲又愣住了。
打,打劫?
那人有点好笑:“你,不知道我是来打劫的?”
他施施然坐下:“听说你手中有能修补魂魄的功法。”
“我很感兴趣,你开个价吧!”他有些吊儿郎当地翘起脚,“我今晚心情好,留你个全尸。”
辛莲:……
搞了半天,这人是被功法吸引来的!
那他也一定看到了画像,为何没有反应?
辛莲想了想。
“我对你这个人倒是挺感兴趣的,不如,让我见见你的相貌?再告诉我你的姓名、年龄和来历背景,如何?”
那人瞬间僵硬,大半天没说出话来。
辛莲能感觉到他看自己的视线越来越诡异,轻咳一声。
“怎么?”
那人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邪修虽然讲究露水姻缘,但我可不一样,我是正经人,不会随便与谁亲昵的!”
他说得很坚定,仿佛被辛莲强逼了一般。
辛莲:……
她冷冷道:“我对你可没兴趣,快揭下兜帽!”
她走过来,看着似乎要亲自上手。
那人连忙抬起手。
“等等!我自己来!”
辛莲顿住,看他的双手覆上自己的帽沿。
下一秒,五爪抓上辛莲的咽喉。
可她早有准备!
人影在手中消散,然后兜帽被人掀起。
他下意识闭上眼。
灯火亮起,辛莲终于看见了他兜帽下的样子。
绷带密密地包裹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似乎是终于适应了光线,他才眨动眼皮,睁开了眼睛。
不,
他没有眼睛。
那个地方,只剩下凹进去的黑黑的眼洞。
他有点生气了。
“你居然敢掀我衣服!我改主意了!我要狠狠弄死你!”
没有眼睛,绷带也遮住了他的脸。
可辛莲却还将他的脸与记忆中的容颜比较。
他正要发怒。
一双冰凉的小手却突然摸上了他的脸。
刹那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夜风吹进来,两人的影子叠在地上,不时晃动着。
其实他要杀一个人何其容易。
只是白天见到她时,他就忍不住心生欢喜。
夜里来见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其实很开心,于是也忍不住废话许多,动手也比平日慢上许多。
自始至终,他都是没有杀气的。
而现在,那终日疼痛的地方,在她手下似乎受到了良药的治愈,他久违地感觉到一丝平静。
辛莲闭了闭眼。
“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是谁?”
自己,是谁?
捕捉到这几个字,他喃喃自语。
“我,我是谁?”
“我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辛莲看着他,轻声问。
“那你还记得‘姜书瑞’这个名字吗?”
“姜书瑞……”他重复一遍,转了转脸。
“这不是你在悬赏令上找的人吗?”
辛莲点头。
他将所有都串到一起,莫名笑了笑。
“你该不会觉得我就是他吧?”
他伸手摸上脸上的绷带,辛莲收回了手,看他一点点取下所有绷带。
厚重的疤痕一点点露出来。
那简直不能称之为“脸”。
大概就是布满疤痕的皮罢了。
他没有眼睛,但神识是他的第二双眼睛。
他盯着辛莲,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是尖叫呢?还是恐惧,亦或厌恶呢?
他的心也不自觉提起,仿佛被她握在手中,轻而易举就能粉碎。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始终平平静静地。
平静地望着他,平静地触摸他,平静地与他说话。
他见过画像,画上的人长的不赖。
怎么会是他这个瞎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