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朝灵渊用术法剥下离珠的魂魄之后,蚌妖已经魂飞魄散。但元婴妖躯仍存。妖族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其肉身的强大,是其它几族难以比拟的优势。
在这几日里,照羽在沉睡,离珠在修炼,朝灵渊闲来无事便以云炼术将蚌壳祭炼一番,将之改造为一座修士洞府。他还顺手将此地结界阵法与洞府相连,也方便日后抵御外敌。
现在朝灵渊带照羽来到的就是这座洞府。
这只蚌妖的外壳本是青螺色,间杂以黛纹,现在出现在照羽面前的却是如珊瑚丛般的珠蚌巢窠,半沉于水中。水下部分是此地新生妖族的栖息地,水上被七座小楼拱奉的云楼则是离珠的居处。而顺着蚌壳不规则边缘倾泻瀑布,便是此前准备的内层阵法。
在照羽到这里的时候,云楼上的九彩华光渐渐消失,只留下虹桥连接云楼与汀岸。
离珠顺着虹桥来到两人面前,手中是一把从大泽底储物囊中翻出的青棠伞。而在她的身后,是那个与照羽有一面之缘的摆渡人。
在离珠修炼的时候,被喊来为他护法的鬼也借此地充沛奇水缓慢恢复体内弱水之灵。摆渡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送上门的。
他来得突然,贸然闯阵,可以说是直面新建阵法的威能。于是船蒿皆毁,连兵器也被鬼族信手抛出的弱水腐蚀。再加上他金丹破碎,可以说是毫无威胁,离珠便做主将他先留下。
毕竟这个摆渡人——季桑榆,自称是来寻求庇护的,而且知道愿织城的位置。
“又见面了,前辈。”这一次季桑榆对照羽的态度变得很恭敬。他心知肚明前几日大泽翻天覆地的变化来源于什么人。他能在金丹破碎的情况下生存,自然有他的存活之道。比如此时此刻,他就看得出照羽这样的人,大概是不屑于与他这种人计较。
所以他也有更多的底气和胆量。
照羽开门见山:“你知道如何去愿织城?”
季桑榆苦笑一声:“本来可以,但如今船毁,怕是难渡了。”
他没想到才一天时间,这里就布满了阵法结界,以至于失去金丹的自己一头栽进了困杀阵中。虽然命保住了,但唯一能够前往愿织城的织梭与船一道毁了。可换一个角度,这些人如此精通阵法,又有这等实力,那么他找回那个人的可能性便更大。他愿意去赌一赌。
离珠并不清楚这一点,当即色变:“你骗我?”
若非此人口口声声说他知道愿织城的位置,她怎会放一个人族修士来到自己的洞府?
甫脱离元婴蚌妖的影响,离珠的情绪并不稳定,魂力凝若游丝隐隐绰绰。
朝灵渊看了眼离珠。
离珠闭了闭眼,控制住情绪。
朝灵渊向照羽点点头,照羽继续问道:“你可知愿织城方位?”
季桑榆很清楚离珠对他的敌意,忙不迭地回答:“愿织城在大泽以西千里苦槐山上。但想要进入其中,必须要依靠愿织城特有的织梭引航,否则会被苦槐山下转烛灯海阻拦。”
“愿织城建立之初,是为苦海沉沦者建立一个归属之地。为此,初代愿织城主请燃叶七亭的高僧结合山势地脉布下万象阵法,以舍利为燃灯,成为如今的转烛灯海。除非有织梭引渡,或者是能破执念心障放下屠刀愿受渡化者,否则修士难过。”
修真界流传的歌谣里,有一句便是天下阵法出燃亭。
燃叶七亭便是如今修真界最大的佛修修行之地,尤以阵法见长。修真界绝大多数仙道宗门的护山阵法,都有他们的参与。故而其地位特殊,虽然式微已久,但无人敢有轻视之意。
“听起来倒像是浮屠彼岸,极乐之地。”朝灵渊感慨了一句,语气带着讥诮。
照羽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愿意放下屠刀,便可接受渡化?”
“是,只要有向善之心,即便是万恶不赦之辈也可以在愿织城有一席之地。”季桑榆犹豫地回答,“愿织城会派出像我这样的人作为摆渡人,寻找那些身负罪孽的人,渡他们入城。若是引渡十人,而我身上罪孽也已经用天织点洗尽,就可以离开愿织城,或者住进内城,从此得到自由。”
照羽闻言不语,陷入思索之中。
离珠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关键:“若是有外人要杀愿织城中的人,你们会怎么做?”
季桑榆脸色一暗:“愿织城内不容造杀,有沙罗灵卫会阻止冲突。沙罗灵卫皆是元婴灵族,乃是桫椤树受愿织城历代城主点化而成,一共有十三位。”
修途有七步,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阳神、混元。即便是从未离开过奇水大泽的离珠都知道,修真界两千多年来,能抵达阳神境界的人寥寥无几,皆已经陨落。分神已经是镇守一方的大能,元婴便是宗门势力的最高层。
十三个元婴灵族,还不包括别的强者,愿织城竟然有如此惊人的实力?离珠脸色变得很难看。
对于十三位元婴灵族,照羽与朝灵渊皆没有什么反应。朝灵渊倒是注意到了别的,生出了些许趣味:“天织点是什么?愿织城要如何洗尽罪孽?”
业障之上才是罪孽。
世上能洗尽罪孽又不伤性命的方式少之又少。朝灵渊至今也只在照羽身边这只鬼身上见过一种,也就是极为稀有的功德金光。
除却功德金光,即便是佛脉独有的红莲业火,也只能连人带业障一起烧了,人或许不会死,但也与半残无异。只不过修真界如今能掌握红莲业火的,屈指可数。
何况是想要洗尽一城人的罪孽?往前数,晦盲时代盛极一时的千佛寺做不到,升灵历身怀红莲业火与洞玄真火名号照彻北极的人做不到,如今已经式微却依旧是佛脉之首的燃叶七亭做不到。
一座匿影藏形的城,能做到吗?
起码朝灵渊看季桑榆如今的样子,不觉得这些罪孽是真的被洗尽了。不过这地方,看来很适合照羽走一趟。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看穿的季桑榆规规矩矩回答道:“天织点只是城中交易往来的衡量物,由城中人为愿织城所做贡献而得。用天织点可以换取净莲洗业伐罪的机会。至于具体是如何洗业伐罪,晚辈也不知。我等是在愿织城的天织浮图塔上打坐七日,只需要像平常修炼那边运行功法,时间一到,罪孽便会消失。”
季桑榆就曾经积攒天织点数换取了三次净莲洗业的机会,伐罪的代价太高,他还来不及换取。
经历净莲洗业之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魂魄上的束缚变轻了。若非是他与城中人结仇,他也不会想逃离愿织城寻求外人帮助。
照羽提出一个问题:“愿织城既然广纳罪者,不容造杀,你为何要来此寻离珠庇护?”
季桑榆脸色一僵,讷讷不语。
朝灵渊深深看他一眼,似乎自他身上看出了什么,笑道:“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也无妨,我也有一个问题。”
季桑榆谨慎地看向他。相比于神情冷淡的照羽,他更畏惧总是笑着的朝灵渊。
“杀了你,愿织城会派人来为你报仇吗?”
杀意!凛冽如冰的杀意砭骨刺髓。沉渊无尽,溟海倾覆。
这个人手中的人命绝对不会比愿织城中任何一个人要少!
对上朝灵渊的眼睛的一刹那,季桑榆几乎要逃。
但故人面容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的理智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腿战栗,汗水打湿了衣襟,强撑着没有落荒而逃。
他喉咙干涩,勉强挤出了一个字。
“会。”
“这样啊……”朝灵渊若有所思地与照羽对视一眼。
潺潺水声不绝。
舟船摇曳,季桑榆一边划桨,一边沉默地听着舟上人的讨论。
朝灵渊并没有真的杀他,但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愿织城是囚牢,可失去愿织城的庇护,失去修为却身怀业障的自己在修真界毫无立足之地。
但生与死,对于他而言,并非真的那么重要。
当一个人有了要达成的目标,哪怕需要没有尊严地活,哪怕要凄惨地死,都是可以忍受的。
他不曾留意的余光里,青蓝色的游鱼在白沫浪花中若隐若现。却又非游鱼,更似什么东西的影子。
系舟船也是从那些沉底的储物囊里翻出来的。朝灵渊与照羽皆懂得炼器,随意加持几个灵纹后这艘尘封许久的灵舟就可以用了。倒是朝灵渊这手炼器术引得鬼族多看了好几眼,在朝灵渊看过去之前又溜到了别处去。
至于为何使用灵舟而非御剑……
朝灵渊并不觉得现在的照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不再与剑道长河接触。而面对朝灵渊的坚持,照羽无可无不可,便顺遂他之意。
离珠撑着伞遮挡日光,单独坐在一边。鬼一直是一团鬼气的模样,待在哪里都可以。
照羽和朝灵渊坐在另一边,并肩齐袖,摆弄几枚铜钱。
在离开奇水大泽进入水道,接受了阳光的照射之后,照羽的精神显然好了许多。这一情况让朝灵渊有些在意,但他未提此事,只是暂时按在心底。
离珠的仇人在愿织城中,虽然没有织梭难渡转烛灯海,但起码已经知道了苦槐山的位置。现在便是往苦槐山而行。
灵舟一日三千里,到苦槐山需要两个时辰的时间。照羽便向朝灵渊讨了几枚铜钱,借离珠身上的因果卜卦。
“梅易之道,你学过这个?”在铜钱声响起后,朝灵渊低头看见案几上的排布,颇有些意外。
“略知一二,不一定准确。”照羽道,“离珠的肉身早毁,姑且以此试试。”
“算出了什么?”朝灵渊见他对着卦象不语,也看了一眼,忽而失笑,“看来应该希望你算错了。”
他对卜算之道了解不多,但基础的东西总是懂的,比如说这一卦,大凶。
照羽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皆不占优势,大凶之兆也是情理之中。”
明知危险,为何还要占卜?季桑榆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开口询问。不过朝灵渊很快就做出了解答。
“梅易不依赖天意,你我在变数之外。对于离珠这等符合佛脉济世救人标准的人而言,卦显大凶,看来愿织城确实有问题。”朝灵渊支着脑袋看桌上卦象,忽然提起另一件事,“业火重燃是不是需要足够的罪孽?”
照羽颔首:“也看机缘。你的灵力恢复几层?”
“加上之前所留,现在有三层。你呢?”
“已经无碍,只是欠一件兵器。”神识固然可以调动元气,但终究需要一件媒介物,不过,“用玉佩也可以。”
云纹水玉看似是剑意所化,实则是那柄骨剑的一部分,自然能承载照羽的力量。
“听起来我们胜算不大。”朝灵渊漫不经心地说道。
离珠不明白他们两人为何如此轻松,面露担忧:“两位恩公,十三个元婴强者,我们真的能赢吗?”她所融合的那只蚌妖便是元婴修为,她当然清楚十三个元婴代表着什么。
何况那仅仅只是负责秩序的守卫。
团在茶盏上发呆的鬼听到离珠的忧虑,安慰她:“放心,打不赢的话我就加入愿织城,潜伏进去为你报仇。”作为一个罪孽满身的鬼,起初季桑榆来问话就是因为盯上了他身上的罪孽。
这三行水字排在离珠的面前,满是不着调,离珠自然无法展颜放心。阴郁的情绪令收敛的魂力波动,杯中茶水微颤。
照羽停下推衍的动作看她:“幽魂三叹第一式孤魂梦语老病骨,乃是魂魄道神通,已经掌握几成?”
“七成。”离珠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短短几日掌握七成,已经可以说是天资绝顶。奈何在场其余两人一鬼皆不会赞许这天赋有多惊人,始终对修行懵懂的离珠便错以为自己的天资不佳。
照羽看她又露悲苦神情,略一沉吟,并指如剑,点在离珠眉心。
灰白色魂气顿起波澜,鬼手疾眼快地窜上前抓住了堪堪要掉落的伞,将之稳稳当当地遮挡在离珠的头上,挡住炽烈的日光。
唯有朝灵渊可以看见方才一触即分中,有一抹幽玄黑芒在照羽指尖闪过,没入了离珠体内。
“凝神守心,化入太虚。我再传你一式剑道神通术,名为空色寂灭。”
静如沉渊的声音里,离珠下意识听从。她闭目三息,再睁眼,空洞眼眶里竟是生出漆黑的眼珠。
鬼惊诧地看着离珠,又看向照羽。
幽光内敛,玄色重瞳,杀机森然。她甫睁眼,杀机宛如实质爆卷而出,河川之下暗流受惊人杀机影响而尽数溃散。水流倏然急促,季桑榆一时不慎,手中长蒿险些被乱流卷去。
待他抓稳竹蒿,惊魂未定地看向离珠,离珠已然再次闭上双眼。
而小案上的茶具平稳如昔,并未有一点茶水溅出。
看来离珠暂时无暇担忧那十三个元婴灵族的事情了。炉上一沸成。朝灵渊将茶盏推到照羽面前:“这么重的杀机,是剑道,还是杀道?”
照羽道:“剑本杀器。”
“偏锋之剑,最易自伤。”朝灵渊为自己也沏了一杯茶。茶香水雾氤氲,晕湿了他垂下的眼睫。
照羽本已经将茶盏凑近嘴边,见状一顿,多余地解释了一句:“返魂香有安神之效,一点杀机,无碍。”
“能控制杀心以运用杀道力量,看来你在剑道长河中收获颇丰。”经过剑域之争,朝灵渊很清楚照羽如今的实力。
剑道长河中是历代剑修精魄所寄,如照羽这般剑修自然也曾经在剑道长河中留下过痕迹。前日再入,若是能重遇过去的自己,自然也能取回过往的力量。
比如说杀道。
之前杀心炽盛,却无杀道作为依附,便如当风秉烛,有倒悬之急。如今重新取回杀道,便是浮萍系根深植,定了跟脚。
“果真是天道选定的执行者。”朝灵渊感慨道。在运气方面确实不差。
这一句感慨,闭目修炼的离珠没有听到,正在划船的季桑榆没有听到,连近在一旁的鬼也没有听到。无形的力量抹去了这句话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唯有与朝灵渊处于同一个境界的照羽听到了。
照羽无疑是反感天道的。但对于这句话,他并未表现出任何介意,只是将重点放在了朝灵渊的身上:“我能从天道窃一线生机,但你魂魄不稳,不可尝试。””
朝灵渊顿了顿:“我有说过想要尝试吗?”
照羽静静地凝视他。
有些话说与不说其实并不重要。这双眼睛看得穿因果命数,又意外能看透他的心思。
莫非是契约效果,又或者当真是命数玄奥,他偏偏要栽在这个人手中?
但桃花惹人醉,既已醉,细枝末节也就不值再计较。
朝灵渊认输:“好吧,我答应你,不会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