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槐山北峰。

    越清辉脸色惨白，双手握剑，枫色剑身直插地下。

    足下阵法符文连绵繁复，四象八卦烂烂生光，足够让不通阵法之人头晕目眩。而他的状况远比头晕目眩更为糟糕，却非因阵法难懂，而是因为力不从心。

    先是潜入苦槐山，再是动用霜华逐日弓，接着两次对抗空间乱流，跨越空间以神御剑，如今要再支撑无涯法阵，他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晶莹的血珠滴落在草叶，溅湿了干燥的地表。

    越清辉从来没有吐过那么多血。即便是在横连历练最危险的时刻，他也没有如此虚弱。他足够天才，又足够努力，天资和努力可以解决绝大多数事情。剩下的，玄清剑派会为他补上不足。

    此时此刻，他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但清醒的意识让他明白，所谓极限，从来只是对常人而言。

    太阴月华之体并没有极限之说，即便他只是金丹。

    玄清剑派曾经为他安排过很多次针对性的历练，早已经将太阴月华之体的特性了解清楚。

    历练也有生死一瞬，但玄清剑派终归不会让他死。所以年轻的剑修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多少潜力可挖。

    空间劫难已经在苦槐山地界内诞生，但随着无涯法阵发挥效果，裂缝滋生的速度大大减缓，与阵法修复的速度保持着平衡。

    四人的无涯法阵看起来仍旧不够修复这个地界，所以越清辉现在的任务是等支援来到。

    空间裂缝累积到一定数量，轻则引发空间风暴，重则出现虚空之陷。彼时苦槐山方圆数万里皆受波及，身处其中的高阶修士或许有逃生之机，但中低阶修士，以及凡人，定然会死于这场灾祸。

    除了人命，还可能引发中州的混乱。中州的局势并不容乐观，玄清剑派不能出差错。而琨瑶的职责是守中州。越清辉没有选择。

    他再次取出玄清剑派为他特制的丹药。

    但在丹药入口的前一刻，他的动作被一道意外的声音打断。

    “你的师长会背上骂名。”

    越清辉一怔，看见朝灵渊从远处走来。

    “前辈？”他的声音里带着过度疲惫下的颤抖，以及对朝灵渊这句话的不解。

    “你可知成年的太阴月华之体何其少见？”朝灵渊问了一句，但不及越清辉回复，他便已经继续说下去。

    “修真时代是修真界最辉煌的一段时间，但即便是那段时间，也没有几个太阴月华之体能长大成人，步入修途。如你这般有幸进入玄门正宗，随心选择成为一个剑修的，更是寥寥无几。”

    越清辉握紧内藏丹药的玉瓶，心中却道正因如此，才不能辜负师门所托。

    少年人的所思所想，总是挂在脸上。朝灵渊将他的心思看得透彻。

    “灵寂时代的天材地宝不及修真时代的万一。想必即便是玄清剑派，能够将你培养到今天能以一己之力威胁整个愿织城的地步，也是糜费金宝，伤筋动骨。”

    “看你的年纪，该是出生在上一次仙魔之战以前。而直到仙魔之战结束，你也依旧需要海量的灵物丹药来维持生机。”

    “会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一方面是玄清剑派乃是仙道魁首，不忍见稚子惨亡。一方面，想必是为了霜华逐日弓。”

    越清辉呆呆地看着他。

    朝灵渊继续道：“羲和倚日弓在横连，所以玄清剑派启用霜华逐日弓，需要它发挥作用，成为玄清剑派新的防线，以应对中州内部的局势变化。”

    “而你是关键。”

    “今日你若死，玄清剑派的心血付诸东流。有很多人会责怪选择救你的人。”

    朝灵渊不紧不慢地说着话，道出他的猜测。只是猜测，但每一句都像是利刃刺在越清辉身上。

    越清辉的心是最纯粹的剑心。

    但玄清剑派是再正常不过的玄门正宗，每个人都是在符合世俗情理的环境中一步步成长。他们需要铸道基、炼道心，最后磨剑定心，才能成为世俗意义上的玄清剑派弟子。

    所以对于朝灵渊的话，他听得很明白。

    但他是剑修，并且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执锐剑修。他不求未来，只求当下，只求无愧此刻。

    所以他只是简单地回道：“此丹不伤性命。”

    越是简单的回复，往往代表着越坚定的心。

    “不伤性命，只伤根基。”朝灵渊却道。

    未料到朝灵渊也通医道，仅凭观望便能判断丹药效果，越清辉讷讷无言，但依旧没有将丹药收起。

    霜华逐日弓非阳神不能动用，可他是太阴月华之体。

    朝灵渊走到他的面前，看清楚他冷汗淋淋，气虚力空却又强撑的狼狈模样，忽然想到奇水大泽上照羽用昼如锦破元气漩涡的情景。

    琨瑶确实是一脉相承的固执。

    朝灵渊软和了声音：“还未到山穷水尽，何必要自损根基？”

    如何不是山穷水尽？没有限制的空间裂缝，有着超越时间绝大多数修士御剑的蔓延速度。而只有玄清剑派弟子可以最好地发挥无涯阵法的效果。

    并非因为玄清剑派敝帚自珍，不愿将阵法外传。

    越清辉流露出谢意与歉意：“多谢前辈好意，但无涯阵法需要玄清剑派的心法配合，而此地只有我能够接下玄武位。”

    朝灵渊却只问道：“你身上可有纳虚心源丹？”

    这是很冷僻的名字。

    纳虚心源丹乃是逸品三阶灵药，非元婴丹修无法炼制，非元婴境界难以承受药力。多是用来为元婴三阶以上的修士恢复灵力。但因为品阶高、炼制难、材料珍贵而且副作用极大，所以成品不多。

    掌握纳虚心源丹丹方的人很多，但有能力成规模炼制的只有天衣生缘崖。因为本身能承受其药力且愿意使用的人也不多，天衣生缘崖一直没有针对丹方再做优化改进。基本上只在战时和特殊情况会向横连山脉修士营地开放供应，但即便是战时，依旧只有少数人有足够功勋去换取。

    而除却横连山脉，便只有与天衣生缘崖关系密切的玄清剑派有机会得到少许。

    此次任务干系重大，兼之越清辉体质特殊，玄清剑派确实让他带上了不少包括纳虚心源丹在内的回灵丹药。

    单论实用性，纳虚心源丹不算是相当珍贵之物，虽然越清辉并不清楚朝灵渊的真实境界，但想来也已经达到丹药使用要求。

    但……

    越清辉犹豫地看着朝灵渊：“晚辈身上确实有一枚纳虚心源丹。但此药副作用极大，若非情势危急，最好还是不要使用。”

    朝灵渊并非玄清剑派的人，甚至非是中北修真联盟的人。他没有义务。

    纳虚心源丹可以迅速恢复灵力，本该是战场上最受欢迎的灵药。但它的需求量和产量始终稀少是有原因的。

    它会阻绝修士对大道的感知，而且是立时生效，灵力恢复越多，感知就会越弱。

    所以除非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或者认为局势已经到了不需要顾及日后修途的地步，所以很少有人用这种丹药。即便使用，也是用在特殊的战局里。

    大道感知代表的不仅仅是修途的未来，还会严重影响修士诸如意境之道、神通之法的掌握。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并非每个人都会选择服用这种丹药。

    更何况现在并非战时，而愿织城局势基本已经稳定，无涯法阵也已经开启。他只需要坚持下去。

    朝灵渊笑了笑：“一个剑修，只需要学会拔剑应敌。但你是未来的仙器守护者，便需要学会判断形式。你认为现在算不算情势危急？或者你只需要回答一句话，给或者不给？”

    越清辉沉默。

    他的面前浮现一只青玉匣。

    一粒不断掉落银灰色碎屑的丹药浮在匣中，有七道浅灰色的道纹隐蔽在不断生灭的碎屑间。

    玄清剑派对门中弟子从不吝啬。这是一枚完美品质的纳虚心源丹。

    逸品丹药的效果立竿见影。

    周围气机顿时变化，源源不断的灵气如鲸吞浪被朝灵渊吸收入体内。随即却以更快地速度在流失。

    越清辉面露惊色。

    随着灵气被抽走，原本幸运地逃过地裂的草木林海开始大片大片地枯萎。越清辉交握的手微微一动，却无暇去悲草木之死，立刻专心控制受到灵气波动而不稳的无涯阵法。

    空气中骤然出现几道幽寂的黑色细线。草木触之消弭。

    在越清辉决心再服丹药的时候，突然有一股极为精纯的灵力进入了越清辉的剑中。秋色的剑身被外来的强大灵力晕染成淡淡的白色。

    阵法的控制权仍旧在越清辉的手中，但他清晰地感觉自己本就宽阔如江河的经脉丹田正在被再度拓宽。直到浩荡如平川。

    于是来自阵法其它三处的力量再通过他的身体转化为修复空间裂缝的一道道符文时，他的痛苦已经被大大缓解。

    而剑中原本由灵纹构成的微型阵法被这股灵力冲击得略有偏转，一阵动百阵变，再稳定时已经是与先前同又不同的阵法排布。整个无涯阵法的威力竟是被生生提高了一层！

    苦槐山地界四方位上玄青朱白四色光芒大盛，光辉如线，转瞬织网。随即地裂处金色“缎带”似早有准备，立时化如蛟龙，直冲巨网。失去支撑的剑域溃散。

    地动山摇，天昏云暗。

    就在众人以为无涯天网将破、苦槐山将被空间裂缝吞噬的时候，却见蛟龙入海，为笼罩苦槐山脉的巨网镀上一层耀金之色。

    巨网缓缓融入空气，那些细若游丝却可吞噬一切都空间裂缝被一道道网线填补、修复。

    接连不断的地动终于开始缓和。

    悲死剑意彻底崩散，但苦槐山依旧存在。

    越清辉睁看眼，还来不及感谢，就见到朝灵渊体内灵气正在以千百倍的速度流失，而后倒灌入此地林木。

    此方天地的灵气经历此件种种已经相当稀薄，但周围的草木却是生机勃然。再过百年，定会诞生灵智。

    “神机鬼藏，转元化灵。”

    越清辉认出了这道法术。

    但他更惊讶朝灵渊竟然能插手无涯阵法，是因为阵法造诣惊人，还是……前辈也懂得玄清剑派的心法？鹤云仙楼的人得到了玄清剑派的心法，这并非是小事。

    可是在诚恳道谢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想到照羽，想到那一支借心传递的箭，终究没有道出这个疑惑，而是换了另一个话题：“前辈，天衣生缘崖缘脉脉主与我玄清剑派交好，若是前辈不弃嫌，晚辈可代表玄清剑派修书一封，为您引荐缘脉主。”

    玄清剑派出身的人，再是不通术法，也能看出这一式转元化灵的道术乃是朝灵渊难以将灵气留在体内后的顺势而为。

    一枚足以让元婴大圆满的修士完整恢复灵力的纳虚心源丹，对朝灵渊而言连三层灵力都没办法恢复，显然是朝灵渊的身体或者境界出了问题。

    玄清剑派对医道涉猎不多，但与玄清剑派世代交好的天衣生缘崖有缘脉，便是主修医道。缘脉脉主的医术当属天下前三之列。

    缘脉脉主与琨瑶有着相当深的渊源。若是琨瑶的承诺，缘脉脉主会愿意接受一个棘手的病人。

    只是他这时正是关心则乱。

    若朝灵渊确实是鹤云仙楼的人，自然不适合与天衣生缘崖交情过密。毕竟天衣生缘崖与南州行杀城的医毒之争，同样浮于台面。行杀城虽然从未承认，但修真界的人很清楚，它属于鹤云仙楼。

    不过对于朝灵渊而言，即便没有鹤云仙楼的因素，朝灵渊也不会上天衣生缘崖。

    这涉及一个约定。

    天衣生缘崖的缘主梦寄魂，于天下人而言，是医道圣手，是天衣生缘崖下一任崖主，是如梦令天榜第一的倾城绝色。但对于朝灵渊而言，代表的却是另一种意义，另一种身份。

    梦寄魂关系着另一个人，那个解开洞天福地之秘，寻找到他与照羽沉眠之地的人。

    虽然没有明确说明，但人有所爱，既然那个人不愿意梦寄魂涉入这场对决，朝灵渊也无意与合作者起冲突。

    也无心去欺负一个小辈。

    朝灵渊正欲寻个理由婉拒，忽有所感，遂改口道：“不必。我并不想与玄清剑派有任何牵扯。”

    这句话让越清辉有些不解，若是不愿有牵扯，何必特意来助自己，又因何要与照羽交情甚密。

    但他并没有多问其中矛盾。

    反而是朝灵渊笑了一声：“你倒是乖觉，想来你的师长很喜爱你。不像有些人，看似脸软心慈温和良善，实则寡情淡欲，难以相处。”

    脸软心慈温和良善？是指谁？

    越清辉愣了愣，忽然觉察出一种熟悉。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保持沉默。

    一道火光在林间乍现。

    火光中走出一个人，正说明朝灵渊这句话的所指。

    衣绣金线赤霞，貌比朝花，容光触日。

    羁羽在前，越清辉已然将照羽视为师门长辈，自然不会多言多看多问。两位前辈之间的纠纷，他一个小辈，自然无可置喙。

    早习惯师门长辈三日一次口舌争锋，五日一次剑斗笔伐的越清辉安静地呆在一边不做声。

    而“温和良善”的照羽便不会如越清辉这般知情识趣，他向来很直接，此时对朝灵渊也问得直白：“你是故意让我听见。”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从肯定到疑惑：“你在生气？”

    因为灵气反哺草木生发而带起的山风忽然停了。

    唯有朝灵渊手中折扇上，有云霞灵光顺着扇骨默默流动，渐渐的，将他笼在云烟雾绕中。

    越清辉认出了这道元气脱胎于一门剑法。

    与玄清剑派《云水茫茫》出自同源，鹤云仙楼的妙品剑法《云兮水兮》。

    越清辉忽然想起玄清剑派与鹤云仙楼源远流长的道统之争。

    少年人心中一紧，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剑。

    “这嘛……”朝灵渊意味不明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