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对上树底那些裂成两半的眼珠的同时，百里弦歌听到了一阵琴声。起调琅琅然，拨弦指清无涯，宫商鸣处，是好颜色慕少艾，白石鸣雀见飞仙，不及沧山一顾。

    一瞬间，他浸于琴声，恍恍乎神游。

    霞剑环身而舞，宛如彩练，在斑驳陆离青光空间中牢牢守住百里弦歌周身方寸；然而淙淙剑音，仍不敌清扬旋律。

    琴声似幻非幻，勾人心弦，来源不可觅，去处难追寻。

    并未被琴声笼罩的照羽固然注意到百里弦歌的骤然失陷，但在树底巨眼投来视线的瞬间，无数青叶波浪般翻涌，牵连绿丝红线所成缚网荡开重重涟漪。涟漪虽轻，动山移海，微末起峥嵘，带来滔天威压。

    空炁中浮游元气受涟漪驱动，在混杂妖力后，沸腾成人族难以承受的元气沸海。

    元气沸海，比之当日奇水大泽上元气漩涡更加难缠。

    照羽足踏七星，手掐一式河汉两遥，灵气化星光，飞速聚集成长河。然而元气后继无力，只不过短短三个呼吸，隔在缚网与照羽所在青叶之间的星河光芒黯淡，星子急速破碎消弭，难以抵御缚网涟漪、元气沸海。

    前忧未解，后患已至。

    有密密麻麻的人形白骨自身后光膜处爬出，彼此勾结粘连，试图搭建新的白骨祭坛。新生祭坛的范围极大，大到要贪心地将照羽和百里弦歌立足之地都圈走。

    霞光剑影出于自卫，迸发千条剑气，在迫近的白骨上交击出金石之鸣，削去白骨上重重荧光；然而在白骨化为朽灰的同时，霞剑剑身竟也沾染如骨灰白的粉末。这些白骨皆是污灵之物，在剑主失控、无法自如吸收灵气的情况下，霞剑锋芒依旧，却难以完成自我净化。

    照羽微微沉眉，看向自己那条木化的手臂，然而朝灵渊的话响起在耳边，让他否决了最开始出现的念头。

    旧例不成，便只能新开篇。

    污浊秽物，以洞玄真火解决为上策。

    照羽自点眉心，缓缓抽出一缕焰心青蓝的火。火焰中有一圈圈八卦起落生灭，在落进河汉两遥所构成的星河后，将星河染成不同于此间湛然青光的深邃幽蓝，幽蓝间构建出八卦阵图。重新有光芒的星河不断收缩，将闭目无声的百里弦歌连带霞光剑练围拢。霞剑上灰痕洗净；跃跃欲试的白骨触之即溃，在清气洗涤下四散游走，弹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不知何时停在百里弦歌肩膀上的一只金羽小雀先是用柔软的绒毛蹭了蹭百里弦歌，然后歪歪脑袋看向照羽“啾”了一声。

    百里弦歌睫羽轻颤。

    而看见这只小雀，照羽忽而想起他手中有一件法宝正好适合当下情景。

    “人。”照羽若有所思地念道，随后一步踏出，稳稳立于青赤交错的缚网上。

    随他一步踏下，煊赫火光一霎即逝，青帝内部空间如遭重击，顿时一震。

    木最畏火。照羽不打算将此地燃烧殆尽，但适当威胁仍是可用。

    感应到刹那间堪堪焚天的烈焰，占据大半个青帝空间的眼珠齐齐转过来，一动不动地看向照羽。眼珠高有百十丈，而青叶一枚长不过三十丈，人影在巍巍巨眼中不过沧海一粟，只倒映出细细一点红。与眼珠中原本就存在的那点红相比，更细弱，更渺小；却在充满贪婪的眼中格格不入。

    天上地下的巨眼在同一时刻眨动。元气沸海也在眨眼的瞬间吞没照羽。

    然而被妖力篡改性质的元气却在澄澈清气中被急速净化，化为源源不断的精纯灵气，汇入照羽手中那一盏提灯。

    上漆青精千岁树，散幽明之光。

    在道经中，青精为青帝之别名。纵然此青帝非彼青帝，其性却同，皆取木之精生生意，祝吉祥，谓长生，祷死而不腐。

    搭配三清道术·枯木生花，便有绵绵沉香起，压制此地死气。堆垒白骨的青叶闻香生花，簇簇葳蕤，转眼就爬满青叶，几欲寻青丝红线所结缚网去影响其余未被沉香覆盖之处。只可惜区区提灯到底难长明，堪堪维持三成之域，无力再攀援延伸。

    照羽也不认为仅靠一盏灯一道术法就能打破青帝的内层防线。他深深望了一眼高悬中心的树之心，拂袖一振，身上金赤青蓝各色火光交错闪现，终归于沉寂。而在地上的影子竟是脱胎而起，落成一个与照羽身量全然相同的纯黑人形。

    空炁中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

    影子通体漆黑，仿佛一切光线落在“他”的身上，都会被彻底吸收殆尽。而那些时时刻刻围绕照羽的真火和元气也像是对其闪避，丝毫没有亲近的意图。“他”出现后足足在原地凝滞了数个呼吸的时间，才慢腾腾来到照羽面前，接过那一盏琉璃灯。

    灯上光芒骤然一亮。

    琉璃灯光下，树之心光芒中，看不清面容的影子越发凝实。而在影子轮廓的边缘，仔细观察，依稀可辨介于虚幻和凝实的痕迹，偶一显露的行迹，赫然是杀念极丝。

    杀念极丝脱离照羽之身，树之心忽然躁动，纯净澄澈的青光中有一双蒙昧的眼向他看来。

    树之心的目光不带一丝敌意，甚至有几分平和安宁。然而当照羽和它对视后，无穷无尽的凶戾之气忽然降临这方世界，直逼照羽和影子而来。

    万万千千的眼珠中散发野蛮暴虐与贪恋恶意，撩拨战心，惹动杀念。影子的轮廓在这股笼罩全境的恶意下不断清晰，纯粹的黑色中开始诞生杂质。

    但杂质还来不及浸染这方黑，就直接被黑所湮没。更多来不及浸染的暴虐恶意反而被影子所牵制，化成无数纵横在这方圆柱状空间的矛刺，却动弹不得。

    “与天道相同的手段，但仍是不入流的手段。”照羽淡淡评价。在树之心震动的同时起用瞬息之术，没有影子的人在缚网中穿梭移动。又是三个呼吸的时间，他已经出现在高处，距离树之心极为接近的地方。

    青光愈发明亮，耀眼得仿佛这颗树之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孕育，正在跳动，正在苏醒。

    越接近树之心，照羽被袖袍掩盖的朽木手臂上就攀爬出越多莹莹绿痕。绿痕中隐带黑红，象征着昭然若揭的不详。照羽的动作也逐渐出现凝滞之兆，倘若当日的余天思在此，就会意识到这一幕是何等眼熟。

    但彼处的杀念之影已经牵动整座空间中的暴虐意识，余下的树之心只留下一片平和。

    照羽如愿站在距离树之心最近的一片狭窄如柳叶形状的青叶上。叶上的白骨祭坛在他抬手的时刻就被一股从未在照羽身上出现，赫然是源自于亘古、本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威压碾碎。而在树之心中，也散发出一股与此一般无二的气息。

    或者说，是照羽身上那股陌生的气息与树之心的气息相同。

    察觉到青帝内部生变的示真传送到一颗巨眼上，然而高空中对峙的一人一树，让他眼中流露惊诧——倘若不用肉眼观察，他竟是无法从气息上辨别哪一方才是树之心。

    这位自天澜城而来的羁羽剑主，竟然比他还要契合青帝的力量吗？

    照羽不带感情地看了一眼突兀出现的示真，然后冷冷地看向树之心。

    “昔年大妖含和，最厌恶血肉献祭之法。”

    树之心的回复在照羽的意识中出现，没有声音，没有情绪。

    “吾非含和。”

    “献祭非吾求。”

    随着树之心的回答，青光越发明亮，而照羽衣袖下绿痕爬满臂膀，几欲向整具躯体蔓延，却被异色火焰阻拦在肩膀处。

    “汝至此，将亡。”

    “汝有何求？”

    照羽没有阻拦青光中传递而来的滔天怨气，更是放任体内生机急遽消亡。献祭之法的献祭是木属修士，而恰恰好照羽前身正是木灵，再契合此地献祭之法不过。

    若是能得到照羽的血肉，树之心可以立刻复生。

    “生机予你，他在何处？”照羽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听到这个不像同类的问题，树之心安静了很久，直到满空间的怨气所剩无几，巨眼中的贪婪不再明显，直到照羽掌心燃起一团危险的粲然金焰，它才终于回答。

    “汝有助于吾，吾为汝消弭祸劫。”

    同样能听到树之心声音的示真听到此言，顿知不妙，项上法轮飞旋而出，试图笼罩住树之心。

    然而。

    骤然爆发的灿烂金焰一瞬间席卷整个青帝空间，地上灵脉破碎，穹顶坚壁枯朽，缚网崩溃，巨眼闭合。

    树之心被无数条杀念极丝贯穿，而法轮被阻拦在三尺之地，存寸不得进。

    同时，与巨眼暴虐气息截然不同的暴戾杀意在空间一段缓缓浮现。

    示真浑身若烧，退后一步背靠坚壁吸纳精纯生机疗愈伤势，目光牢牢锁定在那道张开双手操控杀念极丝的影子上。无数漆黑的杀念极丝纵横之处，已经有隐约的空间裂缝浮现。一旦空间裂缝真正降临在青帝内部，纵使有劫尽般若阵也无法庇护道缘上下，虚空乱流和虚空风暴将会彻底摧毁这个地方！

    这种强度的杀念极丝，绝对不能再失控下去！

    但若是放出那个人，等于违抗命令。示真面上浮现挣扎，然而时机很快就会错失。

    “逼我用出洞玄真火，是要蒙蔽我的感知。”照羽自言自语道，“存在过的痕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命契仍旧能感应到他的生死，所以他还在道缘城。”

    “他在哪里？”照羽像是在问摇摇欲坠的树之心，也像是在问自己。

    他的眼睛已经被与树之心别无二致的青色占据，当他伸出手触碰树之心之后，他的气息也彻底融入青帝。大妖含和是妖族罕见的意外，是少之又少会对人怜悯，对生命敬畏的存在。但妖的本性是肆无忌惮，是从心所欲。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妖去达成他们的目标。

    此时此刻，是示真也无法从庞大巍峨的青帝气息中分辨出这个外来者的存在。

    但示真能感应到随着照羽和青帝气息彻底融合的一刹那，有无数道炽热的金色火焰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游走整座青帝树身，而青帝本就是坦然露于天地间，接受日照的一棵巨树。春日热烈的阳光笼罩大地，笼罩青帝，每一分热度、每一寸阳光都将成为羲和真火的燃料，成为毁灭整座城池的助手。

    青帝若毁，道缘不存，大计也将失！

    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照羽实力的示真没有再犹豫，以手作刃，自自己眉心劈下，将自己彻底劈做两半。墨绿色的血液喷薄而出，落在一颗巨眼上。

    巨眼表面形成一层厚厚的血浆。

    血浆缓缓开裂，露出一条裂缝，裂缝的背后是虚空乱流，但乱流被血浆牢牢阻挡在外，无法真正进入这处青帝空间。而一道令照羽格外熟悉的气息正从裂缝中传来。

    照羽瞬间闪现在裂缝面前，无视足可摧毁一切的空间乱流，直接闯进了裂缝。

    示真裂成两半的身体间长出六条细细的线，互相拉扯，将残躯拼凑在一起。

    这道裂缝是由示真和树之心控制的，他完全可以将裂缝闭合，让进入虚空的人再也找不到回修真界的锚点。但示真没有动。

    杀念之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道术法形成的璨璨星河也携裹其中青叶来到裂缝旁边。术法隔绝了他对裂缝的掌握，而杀念之影可以顷刻间取他的命。

    随着照羽的离开，羲和真火骤然熄灭。皴裂的树身已经形成了无可逆转的损伤，而道缘城中的人并没有察觉到这无声的巨变。

    正在观察梨家情况的语应寒莫名一顿，冥冥之中感应到有极端反感的东西正在诞生，一时失控漏了气息；雨新荷脸色一变，直接动用秘术将他带走，来不及注意到手腕上淡淡金光。

    白石居内，打坐的燕子衿抬头看向引光芦。他感觉到方才的阳光忽然炽烈了几分，但青帝周围元气并没有出现剧烈波动。是灵觉受损后的错觉，还是附近有五境之上的人正在领域中战斗？

    示真并不清楚外界是否真有人能察觉青帝领域内的变故，但在看见皴裂的枝干时，他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主上让他将朝灵渊和照羽隔绝，目的不在于分而击之，而是要加速真正的计划。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被杀念极丝贯穿后意识奄奄一息的树之心正向他传来讯息。

    树之心同意了示真之前的提议。

    示真不动声色地打量这被羲和真火席卷后面目全非的青帝内领域，青叶化为灰烬，献祭骨坛同样灰飞烟灭，七情巨眼中本来已经被照羽的生机所化消的贪再次蠢蠢欲动，地下灵脉破碎后外溢的灵气已经让此地向妖诞梦域更进一步。

    树之心诞生自大妖含和的本体，即便被妖本性、魔之欲所污染，依旧保留着一分属于大妖含和对人族的怜悯。但如今被羲和真火焚烧本体之后，树之心已经走到了垂死之境。除了接受魔修的援手，它别无选择。

    至于始终犹疑的示真，为了道缘，也别无选择。

    示真眼中流露出妥协。

    他抬起手，在无知无觉的杀念之影面前，伸入自己的胸膛，捏碎自己的心脏。

    他没有杀心，没有杀念，也没有敌意。杀念之影对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一道尸腐气无声无息地驻扎在足下皴裂枝干处。

    一根腐烂的草颤颤巍巍地从裂缝中爬出，依附在枝干上，冷眼注视着空间裂缝、杀念之影与闭目神游的百里弦歌。

    本已经彻底破碎的缚网又悠悠荡荡地出现在青帝内领域中，一道道青黑色的液体循着羲和真火肆虐过的路线流淌。

    燕子衿起身，看见窗边的花枝染上了奇特的黑。

    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