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旧事缘来如此
作者:南海少茶宾   明月照北最新章节     
    在听完青帝所中两种剧毒的杀伤力后,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在此修士仍是色变。朝灵渊在解释的过程中有意瞒下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石不能言花解语的来历。但示真的真实身份已经足够吸引注意,寥寥几个敏锐之人留心到朝灵渊的留白,在彼此对视一眼后也都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深究。

    此人固然有所隐瞒,但城主为魔修是真,青帝中毒是真,相较之下旁的一切也就无关紧要。时间,朝灵渊给出的时间太紧,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追究其他隐秘。

    在场者,除却愿意上横连为人族而战的生春堂修士,便是常年治病救人的药师医修,而人族对故土的情怀总是很深。对于这些寿元远比凡人漫长的修士而言,故土不可轻掷,归宿焉能变化?道缘是这些医修药师所选择的归宿。而此地同样是人族最大的灵药出产地,无论是私心大义,他们都愿意暂时放下隔阂,共同为保全道缘而努力。

    道缘城的医修水平并不低,平素里甚少露面的几个如今也现身在此。这其中有三位“素衣客”愿意合作的理由不同于旁人,却最先同意朝灵渊的安排。

    素衣客之名的由来久远,如今能以此号自称者,皆是医道中的佼佼者,极受尊敬,即便是魔修妖族遇之也会礼让三分。而这三人长居道缘,皆是因为选择以药证道,而道缘乃是天下间除了妖族领地以外,最适合灵药培育的地方。只待这一批灵植开花结果,试验成功,他们便可道心圆满,跨入医道第五境。然而一遭惊变,他们熬尽心血培育多年的灵药遭到不明妖化魔染,纷纷呈现濒死之态,纵使能侥幸复苏,药性也已经变化。此乃毁道之仇,恨火在他们的身上燃烧,足以让长年闭关深修的枯槁中流露令人惊叹的神光。

    朝灵渊已经拿到道缘城修士的情报,再加上境界与眼界的不凡,直接点出此三人拿走象征毒道至高大门密钥的玉简。

    与夺舍修士之战发生在几个时辰前,而在这几个时辰里,除了以识微清莲固魂定心来恢复部分力量,朝灵渊还等到了他需要的情报。这些情报皆是走的天衣生缘崖的路子。天衣生缘崖有一脉很擅长培养小型灵兽,比如说以速度着称的衔风鸟,在传送阵还没有广泛普及的当下,衔风鸟便是用于战时机密情报传递。

    彼时衔风鸟眨着眼睛,落下三滴眼泪,泪落成珠,乃是与蜃楼珠效用相似只不过在使用后会立刻自毁的抱信珠。朝灵渊在看过之后,略作改动,将容易暴露来历的痕迹抹去,转录于玉简内。

    霍姓素衣客乃是散修,很少介入是是非非,与魔修也从无恩怨,他得到的紫色玉简便是来自魔修三宗之一断肠崖崖主花辞树当年研制石不能言花解语过程中留下的手札,以及一道防止泄密的锁魂咒。断肠崖的情报能从天衣生缘崖而来,两者关系足堪寻味,而朝灵渊得到这个秘密,就需要对这个秘密负责。

    聂姓素衣客乃是聂家远亲,背后有聂家支持,所以朝灵渊给出的是最耗资源的天衣生缘崖的那部分。碧落山的内容不多,是朝灵渊自己从抱信珠中对照整理所得,则是交给与聂姓素衣客交好,相对而言医道境界最低的林姓素衣客手里。

    至于风雨偏宜的那部分,以及示真身上以人身为载体,可使人以腐草形态生存的腐毒,便由朝灵渊负责。前者事关某些不方便向人透露的手段,后者则是因为此事关系照羽的安危,朝灵渊不想冒险,他不会将自己与照羽的命放在别人手里;更不想将照羽暴露在这三位在医道颇有造诣的素衣客面前。作为曾经在毒道有深刻领悟的人,朝灵渊再清楚不过能吸纳腐毒的照羽有多特殊。特殊到,若他愿意舍弃照羽,便无需一兵一卒,就能解决整座道缘城的危机。

    但他不愿意,便只能用别的方式。

    有照羽给予的青帝力量开路,加上百里弦歌请来的修盟修士支持,以朝灵渊的手段,即便此地城主乃是魔修卧底的始终惹起轩然大波,道缘城也很快步入正轨。能找到的药师医修都来到生春堂对面新成的巨型树屋里各处区域研制解药。石不能言花解语是混毒,对于混毒而言最复杂的药性分析和溯源寻根,在天衣生缘崖的情报下已经解决;余下的,朝灵渊也有底气去赌一把。

    而照羽在朝灵渊闭关研制解药时候,帮他接收了几份情报,顺便也见到一个在修真界传闻中下落不明的人。

    照羽曾在文画坊的故事里见过这个人。

    那日离开书铺时,他还带走了那位灵族小友所推荐的其他话本,故事里多少少会提到烛南溟。而人尽皆知,烛南溟有三个亲传弟子,其大弟子承接仙宗掌门之位,二弟子与其剑侣则掌握长生峰,成为仙宗护宗之剑。在讲述一截残剑故事的《秋潮有信》里,有一章名为雨华山上遇黄芽,白雪痴心芒种时。

    仙宗新生代修士在上古奇观落星沉重建后皆有剑侣,此时站在此地,戴着面具,身上暮气沉沉的修士,腰间配剑榜名剑芒种,便是消失修真界多年的烛南溟二弟子黄芽的剑侣,邬尧。

    而在少数人群中,这位以痴心出名的修者有另一个身份。

    风雨偏宜的前任首座。

    在朝灵渊始终没有以真实身份去联系他过去属下的情况下,风雨偏宜自然不会轻易将涉及风部最高机密的石不能言花解语信息交出。这一任风部首脑也是难缠之人,邬尧沉寂太久,再出时亦是废了相当功夫才从他的后辈手中得到完整的资料。为防意外,也为了故人遗愿,他亲自来此送这份卷轴。

    他本不该现身。

    “有何事需要面谈?”朝灵渊和照羽说过风雨偏宜内部交接情报的方式,如此复杂不一的方式里,并未包括面对面交接。

    那便只能是有意。很简单的道理,照羽不至于看不懂。

    哪怕邬尧在这人世游荡的年岁早已经远远超过双星时代的长度,而朝灵渊也始终没有真正承认身份,但他对照羽依旧恭敬异常。他久经尘浪,满身风霜,也曾大权在握,整个修真界中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挑战权威。但如今,他却在样貌不过弱冠的照羽面前露出小辈的姿态,执最标准的弟子礼。

    照羽不明所以,权当是替朝灵渊受了这一礼。

    而邬尧却非此意。他很久没和人交谈,开口时一柄气化短剑自喉间射出,又在接触到外界灵气后瞬间消散,嘶哑滞涩的声音如锈剑磨石,道的却是睽违之言:“久违了,剑师。”

    他和绮夜合、凌沧州等后辈不同,他是切切实实出生于晦盲时代的尾声里,亲眼见证两道传说的诞生,也见过风卷八荒,云涌四海,双星沉坠,灵气天降,洞天福地复苏的异象。他是经历者,寿元将近的经历者。他在第一次看见朝灵渊的联络暗记时便有怀疑,在见到朝灵渊本尊时,便已经认定,如今再见到照羽,再无任何动摇。

    对于照羽而言,这句话只让他意识到此人或许认识照北极;而对于邬尧而言,这一句剑师,隔了不止五百年。

    与少有收徒意愿的朝灵渊不同,照北极从来没有吝啬于弟子二字,他收过的亲传弟子只有七个,但记名弟子不胜其数。照北极尚且居住在掌门少微道人所在的紫微峰时,时常为紫微峰上下已开灵智者解剑上谜猜,是解人之惑,也是证己剑心。待他下紫微,游走剑宗山水之间破灵寂迷障时,听他解剑谜的生灵更多。曾来剑宗求道的邬尧便是其中之一。他曾得照北极指点,可惜剑宗、照北极的剑并不适合邬尧,但正因为有此机缘,他后来才能遇见黄芽和烛南溟,最终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路。

    而邬尧能入照羽眼中,一方面是因为邬尧后来入了烛南溟门下,一方面则是因为此人的剑很特殊。

    邬尧走的是凌霄剑道,却非长宁时代里披云拨剑不自屈的凌霄志,而是晦盲时代里攀树依枝的藤附之道。但邬尧其人,心清目明,不似依附旁人苟且贪生之辈,在《秋潮有信》《云谣风声》等等话本里,总以痴心和忠诚为人称道。迥异的剑与人,让照羽对书中故事多看了几眼;也正是这几眼,让他能在此时将书中化名凌霄之人与面前之人对上号。

    邬尧并不意外照羽似乎认识自己——这实在很好猜。芒种剑绝不会落入旁人之手。何况早在烛南溟手底下完成任务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位以冷酷着称的沉鳞剑主对这位羁羽剑主有多在意,他不会觉得朝灵渊会对照羽隐瞒身份。

    对于昔年双星的关系,旁人在胡编乱造的故事里穿凿附会,最终都只停留在闻剑相惜,奈何道殊这八字。但作为曾经为烛南溟效力的亲信,邬尧再清楚不过烛南溟对照北极的态度,绝不仅仅是逍遥、长生道统领头者的势不两立,也不仅仅只是双星争辉的针锋相对。

    谁会将未逢一面的宿敌的一言一行,一语一眼,都反复揣摩,思虑周全,牢刻在心?

    而真正让邬尧洞察到烛南溟幽渺心思的时间点,则是小雁山一役结束的第二日。在金铃鬼修以血咒锁剑的三年里,照北极并未停下除恶务尽的步伐。但毕竟金铃锁剑,羁羽难用,照北极总会遇到更多的困境。惊险异常的小雁山一役便是其中之一,却也只是成就照北极剑道声名的又一块垒。小雁山在中州与南州的交接处,恰好在风雨偏宜最开始的情报网里,于是邬尧对此战经过十分了解,便也知道照北极以簪剑断敌首的故事里,红玉簪的来源是一位簪剑道散修。

    一位自称是羁羽剑主的爱慕者,却连战中借剑也只是遥遥掷剑,不曾与羁羽剑主打过照面。

    小雁山一役只是羁羽剑主无数战绩里微不足道的一例,那个散修也只是羁羽剑主无数爱慕者里微不足道的一个,修士的记性再好,也不至于让邬尧过去数百年仍旧牢记在心。但他始终记得小雁山之战结束于九月初三。

    九月初四,他陪黄芽在上长生峰千重云水楼,与朝灵渊学棋。心情似乎相当好的朝灵渊一边教棋,一边对坐在一旁的他说道:“日升坊主欲入海市,你可一助。”

    彼时南州铸客十有八九皆被仙宗收入囊中,尚未得到海族认可的万通商会还在中州一角面临内斗危机,与海族交易的渠道为仙宗垄断。日升坊身处南州却修逍遥道,其坊主四次拒绝仙宗招揽,与仙宗鹤脉是道统冲突,与仙宗云脉亦有嫌隙,故而欲入海市却百般不得。朝灵渊那一句话,便是让邬尧以仙脉名义保下日升坊,解其燃眉之急。

    而很巧的是,邬尧有查到那位簪剑道散修的法宝便是来自于日升坊。

    这些故事太久远,久远到或许连当事人都已经不记得。但邬尧始终能忆起当年当日的一点一滴,因为就是在那一日他得到了烛南溟的信任,得到了剑谱,得到了风雨偏宜,得到了行杀城。很少有人知道烛南溟的身外化身究竟是何模样,在何处行事;而他看见了獬豸面具,也看见了烛南溟风月不动的冷酷下,罕有的迟疑。

    今日邬尧来到道缘城,想要替故人求解。

    “昔年双星如参商,可是天意弄人?”

    羁羽剑主在赴约最后一战前为剑宗做下诸多安排,剑宗之人也早有准备。沉鳞剑主却是截然相反,只留下无穷尽的谜团,以及陡然易主后险些四分五裂的仙宗。芒种剑的故主为沉鳞剑主离去前一夜月下吹箫的神情困扰多年,曾无数次翻阅风雨偏宜中浩如烟海的情报,希望能找到谜团后的真相。他找到了很多答案,晦涩的,丑陋的,纯粹的,天真的。但对那一年九月初四烛南溟落子时的欢愉和迟疑,那一年秋分日前夜箫声里的尘埃落定,至死也不能解。冷酷如烛南溟,傲慢如烛南溟,自负如烛南溟,为何要避开与照北极的会面?

    故人身故之时,凌霄落尘,邬尧抛下一切,抱剑而去,远离红尘避世修行。直到朝灵渊的暗语出现在他避世修行之地,让他想起久远前对仙宗的承诺,也想起故人那始终未得解答的困惑。于是再入修真界蹉跎辗转,是为报恩;而他对故人的情,让他愿意冒险来到这位传说中的羁羽传承者面前,问一个或许会将他引入死局的答案。

    天意从来高难问,但邬尧早就看遍人心,便不畏天意。

    照羽看着奇特的剑修,奇特的剑,似乎能看到剑上魂灵。凌霄有依附之态,而此剑……

    “前尘宿命,注定一死一生。”

    邬尧抬起手搭在剑柄上,宽大袖袍挡住照羽堪称冒犯的目光:“双星亦信宿命?”

    照羽已经看透这柄剑的本质,见他藏剑也未继续探究,答道:“不信,所以变局生。”

    邬尧闻言沉思,抚摸剑柄良久,久到照羽已经转身要离开,才问出此来最后一个问题。作为昔年仙宗弟子,作为烛南溟亲传弟子的道侣,所需要提的最后一个问题。

    “剑师可愿为师尊死?”

    “若有朝一日,生死宿命难改,剑师可愿为师尊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