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到下午一点半左右,哨子重新吹响,睡得迷糊的士兵们醒过来,操起镰刀戴起草帽继续劳作。哪怕日头极晒,正当酷暑也不能继续午休。热?热又能怎么样?收获就是任务,收获就是命令,热?不想想延齐前线在蒸笼似的废墟打巷战的战友?不想想在西线漫天黄沙里坚守的同胞?
当然士兵们没谁喊热,不仅仅是意志力和纪律性的问题,而是他们确实没感到热不可挡。
与沈如松一样,连队兵员几乎百分百来源于地下城,要么是龙山,要么是昌都,或者是上述两个地下城的分支防护所,生来见到自然光的地表公民寥寥。
地下城嘛,除了壅塞拥挤这个最直观特点的外,就是热,很热,以龙山地下城为例,核心区处在地下700~1000米之间。按照地温梯度,即每下降100米,温度升高2.8~3.5摄氏度的数值去计算,龙山核心区的均温达到36~42摄氏度。
这种温度显然是不适宜生存的,所以在一开始设计建造时,工程兵队伍就非常注重温度控制问题。通过复杂繁密的地表通气管道的巧妙建构,有效进行了导风引流,用温差模拟出了自然风进行空气流动。同时,大量的空气压缩机布置在地下城各处,无时无刻不进行空气交换,以及暗河流动、定期抽湿、穹顶结构等等手段去严格控制地下城温度。
各地下城的穹顶都非常高,不单单是因为加装全息日光系统和工业输入的考虑,也有汇聚轻质水汽向心集聚到穹顶中央的想法,通过人工增减压,剥离走沉降到建筑区的不利气体,从而避免过度湿热。虽然这导致地下城的奇观—地底暴雨,但下场雨解解暑没什么不好的。
沈如松这一代人算是有些福气的。2048年起,地表正式开始重建,龙山山脉建立起了大型采雪机,用以供应地下空气和水份。在采雪工程投入使用前,大量的地表通气管必须单纯用于地表地下空气交换,无法作用于内部空气流通,可想而知2048年之前,即沈如松的祖父一辈,经历的是什么样的酷热,生活在1200万人的超级地下城里,逼仄却秩序,空气无比浑浊但皆是如此。均温时常突破40摄氏度,饭能吃饱,但净水严格控制使用。偶尔还会有岩浆突破隔离层,从天而降的火雨烧融一片片的街区,复兴楼像积木一样倒塌,熔浆的暗红色与破碎的全息日光板闪出的白芒交织在一起,人们排成几公里的长队等待撤离,无言地目视着消防兵步伐整齐地逆行进入危险区域,广播里一遍遍响着多难兴邦同舟共济,哪怕最小的孩子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舟”,为什么“济”会带有三点水。大人们紧张凝视着虚假的天空,满面灰尘,教着孩子们毛骨悚然地唱《海兰图朵江》,说地表之上,有江河,有不用打降雨弹就有的自然雨,什么都有。
是啊,他们终于回到了地表,破败的地表。
曝晒下的麦田的确非常热,好在井里冰镇过的凉白开无限量供应,军需农场里的孩童们就负责送水,他们倒也不是自己跑上几公里,而是骑着马驹送,军需军需,当然军队需要什么,农场就养殖什么,退役了的战马就是最好的驮马。
沈如松对农活不陌生,他在士官学校就干过挺多次,只要拉到济林区训练,就一定会顺便帮着采……蘑菇,砖块蘑菇,长在地里比红薯还大,但比白薯强一点,吃了不会泛酸水也更扛饿。那首儿歌怎么唱的?“采蘑菇的小姑娘~”,无非是采蘑菇变成了一堆大半小子罢了。
虽然采摘工具不大一样,收割麦子自然是镰刀,收割蘑菇是一种类似于刨子的铲刀,跟铲雪似的一口气推过去。但这种事干久了就熟了,班组之间搞起了劳动竞赛,一边喊口号一边割麦,到太阳下山时,粗粗算算,60名士兵差不多收了65亩地,可以说非常攒劲了,但很遗憾,这群崽子全都只顾着割,居然没人拴捆成把。
连轴转了四个来小时,人工割麦真不是盖的,弯腰、锯麦秆,再年轻力壮也腰酸背痛手抽筋,大太阳晒着,挥汗如雨那叫轻松的,汗滴是连成线往下坠,再加上尘土扑面,人一坐下去压根不想动了。
中午算剩了点劲,士兵们还有力气吆喝骂架,到天黑休息一个个全扛不住了,焉了吧唧地往回走,脚跟撞脚跟拖着步走,别说追逐打闹,就是打短袖的漂亮女基建兵在旁边都不想抬一下眼皮。
好在这么多年北琴军需农场也知道派下来帮忙的兵都是这个德性,招呼他们坐装麦捆的马车回去。卡车当然是别想喽,有这个燃油早供给拖拉机了,拖拉机够了还有脱粒机,要用油的地方多了去了,能省就给国家省点吧。
军需农场占地都非常非常广,高墙圈地,里头就是一个聚落村子。
沈如松捡了点便宜,因为他伤势没好透,大家没舍得让他出死力,他负责捆麦秆去了,所以这会儿不算很累,甚至有闲心拿出小日记本速写。
【八月十九号,暑天,周三,北琴74军场】
沈如松记下地点,简单勾勒了一下74军需农场的建筑布局。他觉得蛮有意思的,军场与延齐基地外的国营农场大同小异,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军场两道墙,外棱内圆,中央哨塔四周探照灯,和要塞差不了太多。建筑布局上基本相同,农舍、两层住房、仓库马厩、小工厂和自留地。
那些暗搓搓抱有来个桃花运的小伙子们其实都如愿了,但怎么说呢,不能完全如愿。
军场里确实百分七十都是女人,其中20个和另外20个男兵结婚了,是固定的农垦兵,因为定居在军场里了,为了补贴他们就额外挂了基建名额,吃两份饷。剩下的60个人里,10个是老农垦兵的子女,他们跟订了娃娃亲似的没区别,地表有地表法,地底有地底法,他们十七岁成年就可以结婚了。
还有50个人,她们都是正值芳华的女兵,但来源比较复杂。简单合并起来算,20个是分支防护所,她们自然也和各自家乡的男青年谈得差不多了,这年头,地表比较兴老乡亲,吃饱撑了离家那么远做什么?这不是说远嫁,而是单纯的离远了就真的回不来了……一到夏天,火车全部征集去运送军需,火车票买不到。冬天封路,春天农忙事多。一来二去,离家远嫁等于对父母说永别,所以这批女兵在离家服役前,一般就早早订婚了,法律不管风俗,分支防护所的法令又有很多可说的。
10个是邻近国营农场派来互调的,她们家就在附近,早就和北琴基地的驻军士兵中的老兵,也就是25岁以上的老兵结婚了,尽管有那么点临时夫妻的意味,但非要冒着挨北琴老兵暴打的风险去滚草垛,那也随便你喽。
最后的20个,来自于各个堡垒市镇以及归化暴民。按照统帅部的最初想法,堡垒是必须的,市镇是无所谓的,对于超出计划、自发形成的东西,即便纳入管理也肯定谈不上喜欢,于是在复兴军统帅部的心目中,各型军事基地绝对是第一位的,随后是永备堡垒与各类兵站,再是军需农场、军需工矿点以及一切带“军需”字号的地点,之后是国营农场和少量模范定居点,后者人员规模太少没什么可说的。最后最后,才是堡垒市镇。
地底人未经许可严禁升上地表。而广袤而又危险的地表必须建立起严密的户口管理来最大化计划效率,人口是最大的配置要素,怎么配怎么分怎么和政府协调,如何不影响统帅部掌握的军场,这是最高统帅部深切考虑的大问题之一。
堡垒本身的安全属性让一些处在便利地理位置的堡垒自然而然形成了市镇,这是一种有意无意的管控下的人口流动。复兴军是接纳流民暴民的,这批人归化后会就近归入军场。但军场条件有好有坏,流民暴民们很快就发现某些军场条件更优厚,口口相传下,许多流民专门到这些好军场附近投降归化,久而久之,这些军场的人口就增长得更迅速。
尽管军队会刻意控制军场人口,但交通要点就是会人口稠密,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人口一旦不足,那么要点也就失去了一定意义。像延齐基地就是这样,它控制着龙山到陵海的铁路线,所有的火车都必须在延齐中转,所带动的衍生产业,机修厂、仓储物流、弹药军工厂、军人服务社等等。没有充足人口怎么开办得了呢?延齐基地除去一个紫旗28师还有一个基建74师,总要有人服务他们吧?就像辅助兵营地大家都知道是干什么,但为什么上面不清扫掉呢?大家总要发泄一下的嘛~
堡垒市镇便是寄生于军事基地附近的聚落点,一般是废弃的基地。理论上,堡垒市镇是没有“人”的,里面所有人的户籍都挂在军场,他们用其他手段完成了交付任务,在市镇里居住并形成了基地市场外的民间市场与相关的贸易流通。
到底是什么样的贸易?到底有什么事业呢?沈如松不知道。
沈如松听说过堡垒市镇的种种,但他毕竟没去过,也不大清楚,只是知道上级认为堡垒市镇是寄生的,削弱了战斗力。但为什么不搞掉它们呢?
这不是沈如松思考的事,他现在比较关心怎么应付纠缠不放他的一个姑娘……
ps:最高统帅部并不是总参谋部,后者受前者管辖,但每个国家国情不同,得具体国情具体分析。在本书中,同时存在国防部、统帅部、总参谋部,它们三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构成了本书的一个主题,敌托邦背景下,军队与政府的关系。
至于堡垒市镇,它是本书社会体系的补充部分,写太多说明文总不如写故事有意思。完整地呈现出天海世界这个敌托邦世界,同等重要于表现全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