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层层密布,条条电蛇若隐若现,隆隆雷声步步逼近。虽然时值正午,却与黑夜相仿,伸手难见五指。
弗瑞子爵站在窗前,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
一封信笺捏在他的手中,子爵刚刚读完了第十三遍,正在犹豫要不要再读第十四遍。
虽然信中的内容他早已铭记于心。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信笺当中几行文字。
“……作为您的朋友,我不希望您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承蒙您高尚的牺牲,是家姐无上的荣幸,愿她在圣父的国度中安息……”
有人敲了敲书房的门。
弗瑞子爵转过身来。
“阁下。”他的管家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说道,“主教大人的马车到了,刚刚驶进庄园大门。”
子爵沉默片刻,问道:“查尔斯的状况如何了?”
“小主人还在发烧,但已经睡着了,阁下。”
“感染瘟疫的其他下人呢?”
“厨娘珍妮的脸毁了,其他人都顺利挺了过来,只有老汉斯没了,阁下。”管家哑着嗓子答道。
“我知道了。”子爵又扫了一眼手中的信笺,“你去代我迎接一下主教大人,我在查尔斯的卧室里等他。”
管家突然激动起来:“可是阁下……”
子爵轻轻举起右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管家呆滞片刻,勉为其难地恢复了表情:“是的,阁下。遵命,阁下。”
脚步声远去,子爵从衣兜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那张甜美的笑颜,一滴泪水从眼角垂落。
十分钟后,身着盛装的卞福如主教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了子爵独子的卧室。
子爵微微躬身:“主教大人,万望您饶恕我的无礼,这场天灾实实在在地摧毁了我的精神,令我无暇他顾。怠慢之处,等幼子健康好转,我发誓一定会用自己的余生侍奉圣父,以此偿还我这不可饶恕的罪过。”
对于子爵的致歉,卞福如主教一言不发,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名随行教士垂首上前,双手捧起一只橡木雕成的圣箱,恭敬地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
待余者退出房间,木门遮断了众人的视线后,主教说道:“子爵阁下,您的家族一直是圣父的虔诚信徒,我们两人也是私交甚笃。作为一名忠实的朋友,我最后一次诚恳地祈求您,请放弃您的打算!只要圣恩尚存,即使王国覆灭,波拿马家族也将永远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看在您祖先的份儿上,请不要在匆忙中作出这个决定。”
“主教大人,我万分感激您的坦诚。”子爵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箱子,“如果我有其它选择,无论代价多寡,我都绝不会吝惜付出,但查尔斯已经没时间了,圣恩是他唯一的生机。”
“弗瑞阁下!”主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作为一名贵族,您清楚其他家族都干过什么好事!亨利家的数百私生子、帕尔纳斯家的女仆夫人、雷诺家的流水赘婿……这些不名誉的家族同样享受着圣父的明光!您还很年轻,会有更多的虔诚女信徒愿意成为您其他孩子的母亲!”
面对主教的劝诫,子爵微微一笑:“但波拿马家族沐浴着圣恩,主教大人。”
主教露出一丝愧色,在胸前虚点几笔,画了道圣心之印:“愿圣父宽恕我。”
“主教大人。”子爵反过来开导他,“查尔斯今年还不到六岁,但他的聪明与颖慧早已胜过无数大人。如果想要跻身大贵族之列,这个孩子可能是我波拿马家几百年来最好的机会,请您务必成全。”
主教释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我的朋友。”
弗瑞子爵同样在胸前画了道圣心之印:“是我该谢您,卞福如主教。”
这个正式称呼结束了两人之间的私交叙话,接下来在这个房间内发生的,只有无可指摘的公事公办。
揭开橡木圣箱的盖扣,主教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枚薄薄的金属圆盘,细细的线状纹路密布其上,堪堪一掌可握。
“子爵阁下,如果您想改变主意,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主教终于忍不住再次提醒,“圣恩如海,唯神可度。无论是波拿马家族,还是这孩子,在领受圣恩之后,都再也无法反悔了。”
子爵陷入了沉默,良久,他艰难地摇了摇头:“请您救救我的孩子。”
于是主教便不再劝。
他将圆盘放进昏睡的男孩手中攥住,口中小声念诵起拗口的圣心密文。
“艾·克缇·维特迪·外斯!”
密文诵毕,圆盘上光华一闪,在子爵惊异的目光中,金属质地的圆盘竟如盐入水一般溶进了独子的手中,丝毫痕迹都没有留下。
然后,查尔斯手臂上的皮肤开始波涌、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向他周身蔓延开去。
子爵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要慌,这是正常现象。”
卞福如主教的话大大缓解了子爵心中的不安,他紧攥着拳头,亲眼看着那种奇异的变化在独子身上游动。过了好一会儿,异象才消弭下去。
卧室内落针可闻,连查尔斯粗重的呼吸声也平缓下来。
他睁开双眼,坐了起来。
之前因发烧而通红的皮肤恢复了平常的白皙,但目光却有些奇怪的游移,似乎在空气中追寻着某种不存在的东西。
“查尔斯!”
子爵一把将儿子搂进了怀里。
主教连续咳嗽了好几声,这才把子爵从惊喜中唤回。
“如果您有话想对这孩子说,还请稍等,我这边还有一点才能结束。”
子爵为自己的激动连连道歉,把床边的空间给他们腾了出来。
“查尔斯?”老主教伸出一根食指,“这是几根手指?”
“一、一根。”男孩用嘶哑的声音答道。
“很好。那么下一个问题,在你眼前,应该出现了一个……图形。能告诉我,这个图形是什么样子的吗?”
“图形?我不太明白……”刚刚苏醒的男孩一脸迷惑不解,“这不是开机画……啊不,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图形……好像是一本书?”
“一本书?我明白了。好好休息吧,孩子。”
卞福如主教点了点头,只当这孩子之前的失言是病中的呓语,迅速转身离开了卧室。
子爵权衡再三,在安抚了儿子几句后,也追了过去。他很想好好跟主教探讨一下,关于对方和自己儿子之间那莫名其妙的对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圣恩可能会对这个家族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守候在门口的仆人们大多都避之唯恐不及般的散去了,只有子爵请来的瘟疫医生壮着胆子,进入卧室帮查尔斯进行例常的清洁与护理。
终于,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借着床边微弱的烛火,独自一人的查尔斯悄悄将手从羊绒毯下抽了出来,在空中点点戳戳,像是在操弄某个只有男孩自己才能看到的物事。
窗外暴雨滂沱、雷蛇狂舞,每当季节变化之时,总会遇上这样的坏天气。
不过,一切都终究是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