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眼前的一切都很新奇,凯恩还是被站在墓园外围背对着自己的老人吸引了目光。
他这是‘第一次’看到素未谋面的爷爷,却发现自己只是注视着对方,就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浮上心头。
这个‘爷爷’,似乎很不简单。
“哇,赫拉格爷爷还是那么可怕!”
“弗里斯,你有没有感觉爷爷似乎很不开心?”
“有吗?”
“少说闲话,你们两个,跟你凯恩哥哥一样严肃一点!”
十四岁的安娜和十五岁的弗里斯小声地交流着,杰西卡轻拍了两个孩子的脑袋,成功让兄妹俩闭上了不甘的小嘴。
手拿圣书的老人转过身体,平淡地扫视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喘的众人,似有似无地在凯恩的脸上顿了顿,然后点点头示意弗恩和泰罗退去。
缓步走到尸体之前,老人的银色短杖轻点地面石板,发出了沉重的击打声。
“欢迎各位,感恩三神,我们相聚于此,沐浴在三神的光辉下见证安息。”
“感恩……”
“感恩……”
在三神的感动下赫拉格翻开圣书,沉重地念出了圣书启示的安息祷词。
“的羔羊在天上得享安息,地上却仍有愚妄人因纷争而吃苦……”
死者的家属们双手相合置于身前,其余的众人也都低头闭目,聆听着老人口中的经文。
“……愿所有荣耀、颂赞都归给三神,愿逝去的灵魂得享安息,阿们。”
回忆着老人口中所说的那些‘质朴’的法兰文,凯恩睁开眼睛看向从未有过任何变化的十三具尸体,总觉得尸体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没了。
摇了摇头,凯恩只当是错觉。
仪式完毕,老人从怀里拿出印章,死者的家属们依次上前为证明加盖红印。
等裹尸布重新盖好,逝者们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该火化的火化,死去反而比活着的时候更有礼节与道德。
“凯丽,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们。”
杰西卡对着凯丽说了一句,就跟丈夫弗恩去应付要入棺安葬在教堂墓园的顾客们。
拉莫斯则是负责陪伴那些要运走尸体,想要去其他地方安葬或是火化的家属们一起等待开着厢式货车的泰罗驶进墓园。
无声的乘客上车之后,会被货车直接拉到教堂外的停车场倒换车辆,乘坐来自于葬仪社或是火葬场的灵车彻底安眠于地下。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情,孩子也有孩子们自己的乐趣。
“我是审判官大人!我宣布你有罪!你有罪,跑什么跑,你也有罪!罪名……罪名……罪名是不敬畏伟大的弗里斯审判官大人!死刑!通通死刑!”
聚在树下的蚂蚁窝前,安娜见自己无法阻止弗里斯对可怜蚂蚁的恶行,只好装做没看到,扭头跟凯丽说着‘悄悄话’。
“凯丽姐姐,我听同学们说,修女真的很可怜,一辈子都没办法体验女人的乐趣,是真的吗?女人的乐趣到底是什么?想要成为真正修女的凯丽姐姐一定知道吧?”
避开了好奇少女的探寻目光,凯丽的耳朵和颈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粉,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
“唔!是……是……这个……我,我也……”
“凯丽姐姐你不会不知道吧?不会吧不会吧?”
“安娜,你过来。”
一脸冷淡的凯恩发现自己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这到底是什么学校,安娜的同学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小孩子应该讨论的事情吗?
“凯恩哥哥?我总感觉你不怀好意?你的脸是又被胶水黏住了吗?绷得跟张树皮一样。”
“过来。”
“哦。”
木着脸低头注视着比自己矮一个半头的可爱小姑娘,凯恩不由得感叹康斯坦丁家族的基因是真的强大。
微微弯腰,凯恩严肃地注视着自己有些胆怯的表妹,组织了一下语言。
“是哪个同学跟你说的?男的女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是一个叫西尔维娅的女同学,她和我同班,是我的好朋友。”
安娜小心地回应着,只觉得眼前的哥哥有点陌生,跟清晨那会儿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要说跟生病之前那种冷淡阴郁的风格相似,也不太合适,反正就是很别扭。
“安娜,我跟你说,好的女孩子不应该讨论这些问题的,更不应该用这样的问题来为难自己的姐姐。”
无比严肃地说了一句,凯恩却发现小姑娘似乎有些不以为意,反过来开始质问自己。
“我只是很好奇啊,有什么不能问的吗?老师在课堂上也说过,不懂的问题就要弄懂,你和姐姐都不愿意告诉我,那我就再去找别人了,哼!”
“好了凯恩,安娜交给我吧,我来跟她解释。”
虽然凯丽及时地站出来试图缓和两者之间的气氛,安娜却仍旧不依不饶地开口道。
“我还真的以为你变了,明明自己知道却不肯告诉自己的妹妹,凯恩你真是一个糟糕的哥哥!我讨厌你!”
目送愤愤不平的安娜向教堂的方向跑去,凯丽无奈地看了一眼凯恩快速跟了上去,只有弗里斯呆呆地从树根旁站起来。
“咦?安娜和凯丽姐姐怎么跑了?凯恩哥哥?”
目光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弟弟’,凯恩发现,要说自己真的认可了,接受了这些自己占据‘凯恩’身体而来的亲人,根本就不现实。
对于自己来说,那些继承于原身的记忆更像是电脑损坏的一个外置硬盘,自己只能从里面读取部分尚未消散的重要记忆,却无法接收来自于硬盘里的任何情绪。
对亲人的热爱,对家族的骄傲,对自己的不满,‘凯恩’曾经有过的感情对于自己来说就像是一张苍白的纸,不但毫无意义可言,还会在适当的时候让自己产生错乱的虚无感和恶心感。
甚至可以说,凯丽之所以对自己这么好,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叫‘凯恩’,她对‘凯恩’的感情根本就与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可笑的是,自己却还为与自己无关的虚假感情沾沾自喜,毫无愧疚地享受着别人的情感付出。
简直就像是一个无耻的小丑。
亲人的关爱,优渥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现在占据的躯壳所带来的附加值,与自己毫无关系。
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不离开这个让自己难受的家族,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或许是时候抛下‘凯恩’这个名字了,连带着一切关于‘凯恩’的记忆和生活,一无所有的离开。
康斯坦丁家族的遗产本就不该属于自己,没什么舍不得的。
离开了安魂教堂,在这个已经有了内燃机和电话的时代总不会真的饿死在大街上。
已经做好了今晚离开的决定,凯恩叹了口气,摸了摸有些不明所以的弗里斯的脑袋。
“好好学习圣书,等爷爷走后,以后这一大家子得靠你来支撑了。”
“啊?”
“啊什么啊?”
“爷……赫拉格爷爷……”
僵硬的扭过头,凯恩呆呆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袍老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老人手里的银色短杖正在蠢蠢欲动,配合老人皮笑肉不笑的面容,显得分外恐怖。
“凯恩,我的好孙子,爷爷还没走,就已经考虑到爷爷走后的事情了。”
“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人偏过头看向胆怯的弗里斯,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
“弗里斯,你告诉你爸爸,就说今天我带凯恩出去办点事。凯恩,你跟我来。”
目送气氛诡异的两人离开,弗里斯颤抖的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两只从蚁巢里溜出来的大蚂蚁正好趁虚而入,钻进了少年的裤腿里,扶摇直上,直捣黄龙。
“嗷嗷嗷!!!”
……
心里多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凯恩看着向东边走去的老人,试探性地问道。
“爷爷,咱们是要去哪?”
“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没有回应凯恩的疑问,赫拉格只是沉默地向前走着。
“咕咕咕~咕咕咕~”
天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很快,一只白面猫头鹰就从天而降,精准地落在了老人的右肩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凯恩的视线,猫头鹰的脑袋忽然向后180°转去,胖乎乎的鸟脸上多了几分人性化的讥讽,这一幕让凯恩认为自己已经进入到了神经错乱的状态。
什么时候猫头鹰这么聪明了?都会嘲讽人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凯恩心里的不安也在渐渐增多。
如果记忆没出错的话,这条路应该是通往‘自己’从未去过的东边花圃。
虽然没去过,但也听爷爷讲过,里面都是花花草草。
嗯,确实是个做安息仪式的好地方,仪式做完直接就能埋了,仔细想想,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其实当花肥也不错。
确认自己打不过眼前体格强壮的老人,凯恩开始左顾右盼地看向四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咕咕咕!咕咕咕!”
白面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凯恩一跳,也让一直蒙头赶路的赫拉格停下了脚步。
老人没有回头,声音却很冷漠。
“凯恩,你想要去哪里?要不要爷爷送你一程?”
再次确定了自己无法从身前比自己强壮两圈的老人手里逃脱,凯恩瞪了一眼半张着鸟嘴嘲笑自己的猫头鹰,强颜欢笑地回应道。
“爷爷,我哪里都不去,教堂就是我的家啊。”
“哦,我还以为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途……既然哪里都不去,就继续走吧,快到了。”
“好的爷爷。”
两人一鸟很快就来到了花圃的门口,赫拉格从附魔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花圃大门精密复杂的机械锁。
跟着赫拉格走进花圃,身后机械齿轮滚动的清脆‘咔哒’声响起,等到大门自动闭合,重新摆正头的凯恩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花海之中,恐惧散去,脸上反而多了几分释然。
说不出名字的艳丽花朵生长在雕文石板路两旁,高大的大理石石柱雕像以复数的形式成双成对地耸立在道路两边,其样式复杂多样,有蝙蝠,有长角的山羊头,有具有某种宗教意味的十字架和半弦月,还有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奇形怪状。
赫拉格驻足在花圃中心的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凉亭内,把肩膀上瞪着圆眼睛看戏的白面拎着放在石桌上,老人缓缓转过身体,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长孙’。
用澄澈的目光回应着眼前的老人,凯恩的心里没有任何恐惧。
他并不亏欠康斯坦丁家族,更没有亏欠眼前的老人。
既然没有亏欠,那自然就问心无愧。
赫拉格少有的叹了口气,看向凯恩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追忆与慈爱。
“你的母亲在生下你的时候因难产而去世,小的时候你就因体弱多病而无法自理,我经常在这里采摘药草为你补充亏损的身体,再加上凯丽的悉心照顾,你才渐渐的好起来,能像是一个正常人一样行动……你一定已经忘记了自己在这里的记忆吧……”
“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
“那我的爸爸呢?他怎么样了?”
不管自己的命运如何,至少此刻,凯恩愿意跟眼前的老人聊聊家常。
在前世,他也是自己楼下大爷大妈们最喜欢聊天的对象,这也是他为什么顺着老人的话用‘我’来替代‘凯恩’的缘故。
他不愿意打破老人对孙子的最后一点念想,即便不管是自己还是老人,都明白自己眼前跟自己说话的人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
似乎是有些意外凯恩平和的态度,赫拉格笑了笑,眼中反而多了几分欣赏的神色。
“你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儿子凯斯特.康斯坦丁在妻子离世之后就离开了教堂,在一次消灭异端的任务中失去了下落,距离我失去儿子的那一天,已经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