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在最开始那位卖炒鲜奶的爷爷家里的水池里泡着。在河道放水之后,他在干枯的河道里捡到了冻晕过去的我。
“那时我才知道,老爷爷是一位无码者。他年轻时曾是一位佣兵,杀了很多人。能活到退休,他感到自己很幸运。于是他就决定,多行善积德、稍微还一下自己当年的血债。
“于是我就在爷爷家住下了。他无儿无女,因为无码者想要活下去是很难的一件事。他的孩子与妻子早就已经被仇家杀掉了。
“但我也没有住太久……因为在我六岁的那年,爷爷就在一个同样下雪的冬夜安静的死掉了。幸运的是,在街坊们商量过后、另一位老奶奶愿意接手养我。她并非是无码者,而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孩子们都在公司里上班、有着非常光明的前途。
“而在那之后不久,老奶奶也去世了。”
小雅的声音轻柔,语气温和:“在涌泉岛,有很多很多的老人。
“因为夫妻生下的孩子,有一定概率不是水生灵亲。所以最终留在涌泉岛上的人,就一代比一代要少。而岛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业,无论是地上的铀矿、油矿、铁矿、煤矿。还有采伐树木的,用太阳能发电的,搜寻深海资源的,寻找能够移民的无人岛的……
“孩子们都离开了,最终剩下的就是老人。”
“是,我也发现了。”
绞杀点了点头:“今天盘问的时候,发现路上的老人甚至比年轻人还多。”
“老人们很寂寞,也需要帮助。我就是被老人们养大的……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帮他们做家务,替他们跑腿了!”
小雅笑着,伸出纤细的胳膊、微微弯曲做了一个“强壮”的动作。
这逗得绞杀险些笑了出来,但他的嘴角才刚一弯曲、便在理智的操作之下再度板起了脸,让自己显得更威严。
“所以,你才会加入扶济社啊。”
“是的!所以当煌先生打算建立扶济社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她的眼中闪着光:“我被无码者照顾过,也曾经被追杀过。我认为,无码者的生活过得不好的原因,就是他们总是内斗。无码者们互相攻击、互相劫掠、互相杀害。
“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话,有很多很多的办法。我无父无母,只有三个月大的时候,也能靠着他人的善意而存活下来……所以我一直相信,让无码者大量死伤的、绝不仅仅是生存的艰辛。他们不是活不下去,而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他们就像是身处于泥沼之人,越是挣扎反而吸的越紧、沉的越深。而当这时,就需要外力了——必须要有人从外面,把他们给拉出来才行!”
小雅一字一句的说道:“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希望,只要手里有一根绳子,就能将所有人都救上来。
“而每个救上来的人,都会成为下一个握着绳子的人。光会聚拢光,火会蔓延火。我们的力量将不断壮大……终有一日,我们所有人都能从泥沼中被救出来。”
她的眼中,闪耀着名为希望的光。
绞杀沉默了。
他想要说,这不过是一种妄想——这就像是君主把人从困境中救出,点醒了他们的处境、却不给他们的新的指示。
人人都渴求着被统治、被控制。
软弱的凡人不愿意承担思考与选择的责任……沉于泥沼的失败者更不愿意。
他们只想要被人告知,你必须去做什么事、如果做到了能有什么结果、不去做又有什么后果。在放弃思考之后,如果情况与他们预想的不同、现状没有立刻得到明显的改善,就可以痛骂给出命令的人。
这世界需要一位君主。
那些困于泥沼之人,绝不会需要天真而软弱、如同冬日的阳光般无力的“希望”,他们需要的是一位暴君。一位说一不二,以绝对意志统辖一切的君主。
光不会聚拢光,因为光是绵软而无力的;火也不会蔓延火,因为火是盲目而躁动的。
善意是绝对不会浸染他人的、公正更是不可能从人群传递的。
那些所谓被他人的善意所影响、被公义之举所感染的,他们本就是天生的圣人;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同的。如同有些人在诞生之初,因为后脑缺了一块芯片,于是就一辈子都将沦为人下人。
聪明的人本就聪明,那是刻在基因中的聪明;富有的人有着富有的家庭和教育,他们也是注定的富有;好人诞生在堕落的下城区也会成为好人,头顶天使的光环;而恶人哪怕被圣人教诲,扶持……也终有一日会背叛。
——就如同他自己。
他早就决定要背叛教父了。无论教父如今被多少人尊敬,也始终得不到他的认可。
他就是那个“无法被改变的恶”。
以他为例,这样的人在下城区又会有多少?
绞杀相信……这绝对不止自己一人。
那么反过来说,也就是被尊敬的教父、其实身边也混入了许多叛徒。这岂不是能论证,他的教诲、他所贩卖的希望,其实并没有任何价值吗?
从一次又一次被击倒、被击伤、被殴打的经历中,绞杀领悟了生活的究极真理:
能将散乱的人心聚拢的,唯有力量。
泥会凝成石,铁能铸成钢。
——只有将“他人”变为“自己”,如臂使指的进行操控、才能拯救他人。
无码者需要的绝不是温情。而是无血无情无泪的残酷,是驱赶着他们离开深渊的皮鞭、是捆缚着他们喉咙的项圈与叮当作响的铁链,来让这些愚蠢、软弱、盲目的失败者们拖着他们远离泥沼。
……是的,绞杀原本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哪怕是教父也无法号令他。
他们从未行走于同样的道路上——扶济社对他来说,也仅仅只是一个必须借用的、随时都可以抛弃的台阶而已。
可如今,看着小雅那清澈的目光……绞杀却迟疑了。
他仍旧不认为小雅所说的话是对的。他仍然固执的认为,自己走在了一条漫长而艰辛、但长远来看绝对正确的道路上。
他从未说过谎。
绞杀对理发师所说的话,就是他心底的想法:
——他要成为王。
他要在这个堕落的现代社会成为君主,成为唯一的统治者。以决定性的铁腕摧毁一切,以个人的意志重塑世界。
朕即国家!
……然而在此刻,在稚嫩少女的注视中,绞杀却仿佛失去了那无穷无尽的信心与勇气。
他张嘴又闭上。却不忍心在这个天真的女孩面前,斩钉截铁的摧毁她的愿望。
“……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十四岁。”
小雅轻快的答道:“看不出来吧?”
“确实。”
原来不是少女,而是女孩啊。
绞杀恍然点了点头,对她的天真在心中给出了合理的答桉:“你很懂事,也很成熟。看着像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一样,待人处事都很妥当。”
闻言,小雅诶嘿嘿的笑着。
看着她的笑容,绞杀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那是在先前的他看来,显得“又蠢又软弱”的笑容。会让他引以为傲的“威严”面容失去震慑力,让他看起来不像一名“老大”那样可靠。
……但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认识自己。
绞杀心想。
在这女孩面前露出这种笑容,大概没关系吧。
因为她是个好人……
与像是个贤王一样,会带给绞杀压力的理发师不一样。
她是没有野心也没有目的,只是单纯的为了施善而行动的好人。那无忧无虑的轻快声音,会让总是皱紧眉头的绞杀放松下来……甚至会露出浅澹的微笑。
就在这时,绞杀突然感知到了强烈的危机感。
绞杀一把抓住小雅在自己眼前微微摇晃的鱼尾巴,把她一把向身侧丢出。
随后才传来了一声枪响。
“——砰!”
小雅惊叫一声,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原本应该将小雅的胸口贯穿的子弹,却反而命中了绞杀的右手手肘,把他的手臂直接向后打穿、折断!
绞杀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微微摇晃、却没有惨叫。
倒是小雅惊呼出声。
她愕然睁大了眼睛,伸手下意识的抓住了绞杀的右腿,脱口道:“您没事吧,绞杀先生——您需要立刻去医院!”
“——安静。”
被子弹折断了右臂的绞杀低声说道。
他回身伸出比小雅的脸还要大的左手,单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随手一拖便把她拖到船舱侧面的阴影处,自己也一同躲进了阴影中。小雅刚要起身,绞杀便直接伸手按住她的锁骨,把她单手按在了甲板上。
“你就这样躺在这里。一动不许动。”
手臂骨折、遭受重创的绞杀倒吸一口凉气。
他平缓的,一字一句的重复道:“一动也不许动。”
在黑暗之中,那对暗金色的狮童渐渐闪耀起光芒。
而他的左手,是那样的温暖、有力而稳固。
“……我一动也不会动。”
小雅仅仅只迟疑了一瞬,便立刻坚定的回应道:“我绝不会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