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一章 雨
伴着城上的一声令下,三万天策军放下武器,缓缓走出承天门,到指定地方接受看押。
这场酝酿多年、令双方绞尽脑汁的大叛乱,居然不到半天时间,便电光火石般的平息了。
其实在秦雷眼中,从老太后纵身一跃的那一刻,貌似强大的叛乱就已经如滚汤泼雪般结束了。
实事求是讲,对他来说、对大秦来说,能在损失甚微的情况下,将叛乱平定,将李家连根拔起,确实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但一想起那位老妇人从城头跃下的一幕,他便忍不住的鼻头酸涩。
其实一直以来,他的心都是很硬的,也许是插班生的缘故,秦雷对自己的父皇、母亲、兄弟、姐妹,都没有什么感情,即使是关系最好的大皇子,也是像朋友多过像兄弟。
但为何自己一阵阵想哭呢?秦雷只好闭上眼睛,才能阻挡泪珠从眼窝中滚下,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舍、难过,好像还十分的心痛!
按说他与文庄太后接触也不多,单独接触更是不超过五次。但每次都清晰的恍若昨日,一幕幕在他脑中浮现。
他尤记得老奶奶那慈爱的目光,尤记得她的谆谆教导,尤记得她对自己每一点进步的由衷赞赏,尤记得她为自己默默做过的每一件事情。
只有付出,不求回报,大音若希、大爱无声!
是的,秦雷终于可以肯定,皇祖母是深深爱着自己的,就像这世上每一个疼爱自己孙儿的普通奶奶一样,给了自己最无私的爱……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这世上应该再没有什么能配得上这个字了吧?
阴沉沉的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便紧接着落下来,卫士们赶紧将老太后的遗体转移到车厢中,而秦雷却仍然笔直的站在露天处,任雨水将自己浑身打湿。
王爷,雨大了,还是上车吧。”石敢撑着把伞过来,却被他粗暴的推开,低声吼道:“滚远点,谁也不准靠近我!”
石敢和秦雷近卫们只好扔了伞,站在远处保卫着似乎陷入低潮的王爷。
秦雷仰望着苍天,滚烫的泪水和着冰凉的雨水,从两颊滚滚流下。他感谢老天爷,给了不幸生在帝王家的自己,一份珍贵的亲情;他感谢老天爷,给了这样一场及时雨,可以让他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双目不瞬的仰望着阴沉沉的雨云,秦雷仿佛看到那厚厚的云层之上,有一道金光的大门,他的老奶奶就站在门口,朝他慈祥的微笑。
秦雷伸出双臂,想要拉住她的手,但那门和那身影却越来越越远,直到模糊的再也看不见……
“奶奶,走好!”秦雷用劲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孙儿会永远想你的!!!”
说完拭去泪水,就在雨中一步步转身而去——他没有如众人所料的那样,走入承天门,而是从洛阳门出了内城。
石敢他们赶紧跟上,赵承嗣和那蒙面女子也跟在后面,一道出了洛阳门。
秦雷漫无目的的在雨中游逛,直到冻得连打哆嗦,才走进身边的一家茶馆……虽然心里十分难过,可他不敢让自己生病。
因为今日京都出了大变故,所以茶馆中没有任何客人,只有老板和一个伙计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只听那小活计道:“老板,今天兵荒马乱的,咱们怎么不歇业避避风头呢?”
“傻话。”老板翻翻眼皮道:“要真是有事儿,关门能躲的过去?”
小伙计正准备赞老板几句,却听他悠悠道:“昨天夜里我可瞧见了,咱们武成王下半夜帅了百万大军入城,好家伙,把个承天门广场塞了个满满当当啊!”
“那么多人?能盛下吗?”小伙计将信将疑道:“记着上会昭武爷阅兵,不是才二十万大军就塞得满满当当了吗?”
老板也觉着自己吹得有点过,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正好看见秦雷进来,便给小伙计个暴栗道:“客人来了都不知道招呼,再偷懒饭都没得吃!”
小伙计吐吐舌头,轻声嘟囔道:‘每回被问住了,都来这一套……’不待老板再次发威,便快步走过去,招呼这浑身水淋淋的客官道:“这位公子,淋坏了吧,快到后面换身衣裳,再来壶姜茶暖暖身子,可别着了凉……”
正说着,却见一群面相不善的黑衣跟着进来,还有一个戎装将军、一个身材火辣的蒙面女子。这些人把个小店塞得满满当当。除了那女子外,其余人都浑身湿透,却都站在那一动不动,任凭身上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几位淋坏了吧,快到后面换身衣裳,再一人来壶姜茶暖暖身子,可别着了凉……”小伙计犹在小嘴巴巴的说着,却被掌柜的从后面捂住嘴巴,把他硬生生的拖到身后。
“几位爷有何吩咐,小店照做就是。”老板开店数十年,已是阅人无数,自然不会像小伙计那样不长死活眼。
“就照那小子说的办吧。”那美艳妇人坐在最先进来那人的对面,轻启朱唇道。
老板又望向唯一坐着的男子,他明白这个才是老大,其余人都是跟着进来的。
秦雷点点头,老板这才请公子等人去后面烤火取暖。
他和黑衣卫的装备极其精良,甲胄上都有相应的防水设计,其实并没有湿透,很快便收拾停当,重新走了出来。倒是赵承嗣从里透到外,正在那抱着个暖壶打哆嗦。
秦雷回到前厅,那女子已经取下面纱,正端坐在茶几旁,端着个精致的竹杯,小口小口的轻啜着。
秦雷在她对面坐下,那女子便搁下茶杯,为他也倒一杯道:“想不到你对皇祖母有几分真感情。”
望着杯中悠然变幻的白气,秦雷轻声道:“她是真心对我好的。”
“不见得,”女子摇头笑道:“你才见过她几面?我可是她从小一把手教出来的。”这女子正是皇家密谍的掌门人,长公主河阳,她凤目一片缅怀之色,但说出的话却绝不温存:“以我的所见所闻来看,慈祥只是她的表象,其实她是无比自私的。”
“你说的我都知道。”秦雷面色平静道:“但她自始至终对我好。”
“也许是装的呢?”河阳公主十分热衷于挑拨离间,已经到了连死人也不放过的地步。
“就算她是装的,”秦雷定定望着河阳,待她面露喜色后,才缓缓道:“如果能始终如一,那就不是装。”
河阳面上的喜色一闪即逝,又想找法子挑唆。但秦雷粗暴的打断她的话,目光如两柄锐利的长剑,直刺长公主的双眼,用带着冰碴子的声音道:“你想挑战我吗?”
河阳公主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掩嘴轻笑道:“奴家可不敢,谁不知道武成王已经是势倾天下的定国王,那还会把我这个可怜的姐姐放在眼里?”
“我向来对事不对人。”秦雷沉声道:“如果冒犯我,就是亲爹也没用。”
“弟弟这话忒伤人心了。”河阳公主顿时叫起了撞天屈,满面幽怨道:“奴家来问你,姐姐可曾坏过你的好事?”
秦雷缓缓摇头道:“未曾。”
“何止是没有呢?”河阳公主满面幽怨道:“姐姐还帮你成过好事呢,若没有我暗中相助,你能轻易抱得美人归?还一点麻烦都没有?”
秦雷知道她说的是诗韵那档子事,有些不好意思道:“诗韵说了,有时间请你去一趟京山城,她……我们要好好谢谢你呢。”
“这还有点良心,”河阳咯咯笑道:“放心吧,叨扰是一定的,只要到时你不嫌烦就成。”说着正色道:“这次帮你们把李氏一族一网打尽,算是我的投名状了。”
见惯她不正经的样子,秦雷对她这个样子还颇有些不习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你要入伙?”
“不是我,而是我们,”河阳点头笑道:“这入伙和找男人一个道理,都是下手要趁早啊。等你唯我独尊了,姐姐我就是入伙也卖不上个好价了。”
不听她的胡说八道,秦雷沉声问道:“你们是指你和赵承嗣吗?”
河阳又点点头道:“我已经决定了,招他为驸马,你这个未来主子不会不同意吧?”
“我可还没答应你入伙呢。”秦雷微微皱眉道。
“算了吧,谁不知道谁啊。”河阳咯咯笑道:“五弟你可是干大事的,能舍得京都兵马寺?能舍得皇家密谍?”
“能。”秦雷斩钉截铁道:“如果没有忠诚,这些我都能舍去。”说着看一眼河阳公主,淡淡道:“而这一点,你和你未来夫婿,都是个大问题。”
“你有这个担心是正常的。”河阳颔首笑道:“可我要告诉你,自始至终,我河阳和他赵承嗣,都是太后的人,从来没有改换过门庭,也没有背叛过她。”
“我要证据。”秦雷微笑道:“其实对一般人要求没这么高,但你们二位的位置太敏感,我不得不慎重。”
河阳公主没想到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无奈的望向门外的雨帘,突然见一队黑衣卫护着个人走了进来。
“仇老?”看清来人的面貌,秦雷不由起身道:“你还活着?”说完讪讪笑道:“别介意,我就是有点惊讶。”便让石敢扶着仇太监上桌。
仇太监看起来十分萎靡,连喝三杯热茶,才缓过劲来,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三个信封和一把钥匙道:“临出事之前,娘娘让我带着这四样东西躲在密室里,等沙漏光了之后,便出来把这三封信交给该给的人,把钥匙交给五爷。”
秦雷看那三个信封上,分别写着他、河阳和秦霆的名字,便把自己那封拿起来,当场撕开。
老太后那特别的字体又一次映入眼帘:
‘乖孙雨田,看到这封信,奶奶估计已经死透了。你难过不难过?若是难过,奶奶就劝你不要悲伤;若是你说‘不难过’,那奶奶就骂死你个小兔崽子,白疼你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从你还没出生,我就密切关注着你,为了能让你得到该得的一切,奶奶真是废了吃奶的劲。可以说这辈子除了报仇之外,奶奶我还没下过那么多功夫做一件事呢。’
‘说这些不是为了表功,而是要告诉你,报仇才是奶奶人生的头等大事,比把你小子扶上龙椅还重要。好了不要难过,现在就算没我扶着,你也一样能坐上龙椅了,所以我可以安心报仇了!’
‘仇恨涉及长辈,奶奶就不跟你明说了,反正你只要享受所带来的成果就是。如果你还是死伤惨重的话,那就别往下看了,直接收拾收拾进宫当皇帝,享几年清福就得了。’
‘当然,奶奶相信你不会那么蠢,因为我选定的继承人怎么会蠢呢?你一定兵不血刃的把皇宫拿下、把李浑捉到了吧?好吧,杀了他!还有他全家!’
‘然后你别急着做那个宝座,现在不是时候,你肯定要问原因,好吧我告诉你,因为我给了你二哥一份清洗名单,大概要把大秦杀掉一半,得罪人的事情还是让他干吧。反正早晚是你的,别急啊。’
‘然后那钥匙是先帝爷内帑的库房钥匙,地点河阳知道,另外河阳是个好孩子,你还是用她吧。’
‘奶奶自己琢磨着,以我这辈子造的孽,不如地狱谁入地狱?你要是还记着奶奶的好,你就多给奶奶做几场法事、日后再多做点好事,帮奶奶化解化解,好让我早日超脱苦海,重新做人。再就是千万别忘了,把我跟你五伯合葬,不要去烦你皇爷爷……不怕你个小娃娃笑话,奶奶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没脸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