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该怎么办?”钟毓媛和宇文城腿靠着腿、膝挨着膝,两双眼睛互相注视着对方。现在,宇文城在钟毓媛面前已经自然得多了。这一面要归功于钟毓媛的“调教”,另一面也是他自己不懈努力的结果。宇文城彻底相信了,爱情的力量可以改变一切。他恢复了从前的冷静、睿智,尽管在人情世故方面他仍算不上成熟。
“我……建议你去。”他缓缓地说。
“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这是个帮你逆转形象的机会。私底下你跟同学、朋友又不好辩白,相信你的不用你解释,不信你的你解释也没用。你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公众的力量。如果你把这个也丢了,你在北高师就只能被边缘化,从今以后得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度过你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
钟毓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有点怕……那些人的眼光。”
“所以这才是挑战呀!要没啥怕的,你还会这么犹豫?”
钟毓媛少有地在宇文城面前红了脸。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过来参加你们的毕业典礼。我坐在下面,也许能给你一些鼓励,让你多一分胆量。”宇文城鼓起勇气,说出了埋藏在心中许久的愿望。其实,他硬着头皮讲出的这番话,既是激励钟毓媛,也是给自己打气。他们总要面对别人的眼光。他和钟毓媛毕竟不是搞“地下恋爱”,他们是堂堂正正的。真正阴暗的是那些传播谣言的人。他相信邪不压正,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会这么不公平。
“我也愿意你来。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少惹事的好。我答应你,我会光明正大地参加毕业典礼。不过我们也没必要和那些人斗气。我也向你保证,凭我这么多年参加公共活动的经验,只要下了决心,我不会丢丑的!”
“嗯,好。”宇文城刚刚鼓足一肚子勇气,此刻又悄悄地泄掉了。不被逼到一定程度,他也不愿和“那些人”针尖对麦芒。知难而进、绝处逢生,总不如既避开矛盾、又能解决问题来得好。“那我可以坐在家里看你主持典礼吗?”
“你……不怕看到我丢人现眼的样子?”
“你刚不还说你不会丢丑么?”
“我……我自己当然不会丢丑,可……”
“哦……”宇文城明白她的“丢人现眼”是指什么说的了。钟毓媛终究还是个严谨、正派的女孩,甚或在内心里还是个相对保守的姑娘。她既不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交际花”,也不是性格放浪、表现欲强烈的“人来疯”。本质上她与自己的性格并不“互补”,而是有很大一片“交集”。宇文城为自己的这番推断喝彩,继而愈加得意。他这么想着,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你想什么呢?”钟毓媛拍了他手背一下。
“呃……没……没啥,我想你……好。你……不要怕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因为……这是你必须要做的。”
“唉……好吧!你可以看,但是不许让我知道你在看!”
宇文城哭笑不得:别看钟毓媛常常显得颇有阅历和城府,却也会说出这么天真可爱的话来。真是未成年的孩子啊!
钟毓媛也感觉这话有点不对劲。但她没承认,而是睁着眼睛挺着脖子说:“就是要这样的效果!你不是个天才吗?我要看看天才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好好好……我不是天才,但我会解决它!”
“那就好!再见!不要送我!”钟毓媛毅然决然地站起身,顺势把宇文城也拉起来,猛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接着,就像小鹿似的,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宇文城伸手护住被钟毓媛亲过的地方,心中热血沸腾、激情上涌,整个身子仿佛都变轻了,像要飘起来,升到那美好的天国中去。要不是他面泛红晕、每个毛孔里都透着开心,别人还以为他牙疼呢。回了学校,他整整两天没洗脸,睡觉的时候都不敢让那一侧脸颊挨上枕头。
“主席,你好。”
“哦,是钟毓媛!你好!”
“主席,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去做典礼主持。”
“啊,谢谢你!我很高兴。不过……”主席故意在这里停住了。
“什么?主席,发生了什么事?”
“呃……没什么,只是昨晚有两位毕业生主动要求担当主持。他们提出了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他们自己也是毕业生,作为主持人更能和即将毕业的同学们有感情互动。他们的意愿也很强烈,以前也有过主持经历。所以,我考虑了一下,不如请你来做特邀嘉宾,你作为学妹,可以代表其他所有学生,向即将毕业的学长学姐们致辞。”
“我……”酝酿了一夜的雄心瞬间被击溃,钟毓媛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认真想了很久,这次当主持人,确实是她在公众面前逆转形象的一次绝好机会。她在心里把什么都计划好了:如何展露自己的口才,如何显示自己的大度,如何表现自己在诸多领域的见识和智慧……她甚至还要无意间瞟一眼台下坐着的风逐尘:你看,没有你,我照样做得很好,我一样很优秀!她要借这次做主持人的机会,一举驱散围绕着她的所有谣言!
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化,粉碎了她所有的愿望和计划。特邀嘉宾!特邀嘉宾是什么?不过是被主持人拿来取悦观众的玩偶!一个小丑!一个道具!
钟毓媛只觉得热血上涌,两眼发胀,鼻子发酸,喉咙里哽了半天,呛出一句话:“主席,你昨天已经答应我要给我一天时间考虑,今天为什么这样?你何苦戏弄我?”
主席当然不晓得钟毓媛的心思,没料到他眼里的一件小事,钟毓媛会这么在乎,反应这么强烈。这和她前几次的表现判若两人——她从来没有这么主动的想要担当“公众人物”的欲望。就算她想,也不至于因为别人顶替,就激动成这样啊。你要考虑一天,我也不是闲人,也要考虑啊。
“钟毓媛,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纯粹是扯谎)。但是这么做的确有这么做的理由。比起做主持人,当嘉宾更符合你的身份。况且当嘉宾也有很多表现自己的机会。如果你和两位主持人能够恰如其分地互动、交流,典礼的气氛会更加活跃,内容也会更加丰富。这样对大家、对我们物理部都是好事啊!”
钟毓媛使劲睁了睁眼,强忍住泪,问:“主席,主持人是谁?”
主席说出了两个名字。第一个叫塔蒂阿娜·西蒙斯,她不太熟悉。但第二个名字,像寺庙里巨大的钟锤,在她心上造成了重重一击——风逐尘!
钟毓媛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打了退堂鼓。她不要什么逆转形象的机会了,该来的就让它们来吧!什么都无所谓!风逐尘!风逐尘!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他要告诉物理部,主动权仍然在他手中,局势还是由他掌控,钟毓媛不过是随风飘零的千万片落叶之一,微不足道。她也曾风言风语地听说,风逐尘在被她“伤害”了以后,又交过好几个女朋友,而且一个比一个好。有人还嗤笑她“没有眼力”、“鬼迷心窍”,连风逐尘这样形象素质堪称完美的“绅士”都不要,却“委身”于一个幼稚木讷的“书呆子”。谁不知道喜欢风逐尘的女孩排成队!真是不识抬举!假如带一点恶意的揣测,今天这个“塔蒂阿娜·西蒙斯”,说不定也是风逐尘的女友之一呢。
钟毓媛打住了这样的念头。主席的催问,把她从冥想中拉回现实:“钟毓媛,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当嘉宾可能确实委屈了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另选别人。但明年等你们毕业的时候,我一定会考虑让你当主持人的!你看怎么样?”
“谢谢主席,不必了。”
主席好像还不甘心。他劝道:“钟毓媛,以你的能力、你的气质,当主持人确实绰绰有余,更不用说当嘉宾了。但我们不都是为了大家服务吗?我觉得,这么重大的活动,缺少了你,既是物理部的损失,也是你个人的遗憾。我希望你还是郑重考虑一下——这回绝不会再变了,嘉宾的位子会一直给你留着,直到你自己主动提出不愿担当为止。钟毓媛,相信我!俗话说‘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一个真正胸有丘壑的人,会在乎给她的舞台是大是小吗?我真诚地邀请你!”
钟毓媛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谢谢主席的好意,那个位子不必为我留着了,一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我这回绝不犹豫,主席你也不必犹豫。我真的……不够资格。”
主席也无可奈何了。最后实在没招,使出了激将法:“那么,钟毓媛,你真的承认自己不够资格做嘉宾?你真的愿意放弃?”
“我愿意。”
“好吧,”主席的语速明显变慢,很惋惜、也很迷惑,“我们会另选嘉宾。但我对你的承诺不变:明年的毕业典礼,一定邀请你做主持人!”
“谢谢,也许我会考虑的。”
“嗯,希望你认真考虑。”
“再见,主席。”
“再见。”
宇文城听说钟毓媛放弃了做嘉宾的机会,急得捶胸顿足。
“你那么在乎主持人和嘉宾的地位差别吗?你的目标是扭转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不是争个位置高下!”
“有风逐尘当主持人,我还争!我有机会争吗?我怎么争!”
“你怎么就没有机会!怎么就不能和他争!他是哪路神仙!你这么要强,这回咋变得这么懦弱!”钟毓媛在气头上,一时糊涂,说岔了话。宇文城一激动,跟着她也说岔了。他本意并不是让钟毓媛跟风逐尘去“争”。
“我懦弱!你好意思!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能和他争吗?你坚强一下给我看看!风逐尘还会带着自己女朋友一起做主持人,你呢?你除了在我面前说风凉话,还能带着我一起做什么?!”
“我……”宇文城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自从钟毓媛对自己表达好感以来,她对风逐尘或者避而不谈,或者偶尔谈起来也是负面的评价。这回她是第一次拿自己和风逐尘比,而且是贬低自己,抬高风逐尘。这层意思再往前进一步,无异于说她当初抛弃风逐尘选择他,是一个错误。
宇文城不会哭,但是这句话给他的打击已经足够。他脸红脖子粗,喘了半天气,才稳住心神问钟毓媛:“你真觉得……我不如风逐尘?”
钟毓媛明明看见了宇文城眼睛里闪动的亮晶晶的东西,也看见了他被自己噎得喘不上气的窘样,心里面又生他的气,又可怜他。她沉默了一阵,打了个弯,把话拉回来:“不是你不如他。你的心要比他纯净万倍。可是宇文城,我真的……我真的希望你能用你自己的力量,给我一些实实在在的支持,而不仅是听我发几句牢骚、给我提几个建议。我知道你和风逐尘不一样。可最基本的道理你应该懂得,最基本的能力你也该具备呀!”
宇文城的脸色比哭都难看:“那你要我怎么做?”
“这个不要我来教你啊,你应该自己学会的。”
“那我……不得慢慢学嘛。”
“唉!好吧,慢慢学。”跟宇文城相处久了,钟毓媛也学会了平缓自己的情绪。
钟毓媛没去参加物理部的毕业典礼,不过她也并没闲着。“果子”比她高一级,今年也要离开学校。她虽然只大自己一岁,却像个大姐姐,从来北高师的第一天,就对自己照顾有加,对苏倚也是一样。晚上,她们三个没叫外人,围坐在餐桌旁,借着给“果子”送行的机会,开始了一夜的长聊。聊着聊着,也不知谁起的头,三人就开始落泪。“果子”看着钟毓媛,边抹眼角边说:“媛媛,很高兴你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男朋友。他比你大,和你更亲近,一定能照顾好你。”
“可他代替不了你!果子姐姐!你是我在北高师最亲的人!你走了,我真的不知道……”
“你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怎么会离不开我呢!何况你有满脑子知识、一身的本领,怕什么!这两年你成熟多了,你自己不觉得吗?”
“是。可我永远是你的妹妹,永远需要你的照顾啊!”
“嗐,这话就不对了。你总有一天要照顾别人呀!假如今年年初你一个人搬进一套新公寓,有新生来报到,你不就和我两年前一样吗?谁都是这样的!人总要长大,总要成熟的。”
钟毓媛拉住“果子”的手,泪水“扑簌簌”落在两人手上。
平日里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苏倚,也哭得涕泪横流。她还向“果子”下保证:“你放心!你走了,我会继续照顾媛媛,绝不让她受欺负!果子,你相信我!”
“果子”握着她的手笑了,钟毓媛含着泪也笑了。其实苏倚比她还小半年呢,论起来她是姐姐,该她照顾苏倚。
“果子”走了。
风逐尘走了。他的读博申请未获通过。
乜无难也走了。去年底他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以后,又在北高师多待了一年,和女朋友一起应聘到了外地同一家公司。这个公司与众不同,它允许自己的员工签订“半年轮休合同”:受聘者可以连续工作半年(公共休假照常),再连续休息半年。这正符合乜无难和他女朋友的要求。他们跟着二九六级的毕业生,一起走了。
除了“果子”,他们两个临走前都没给钟毓媛留下任何信息,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从北高师校园里消失了。
钟毓媛企盼着,风逐尘能像风一样,把前两年里所有的不愉快也一并带走,让她心舒气畅地过好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
十一月三十日下午六点半,北辰机场次大陆方向登机大厅。钟毓媛一边打量着这个她已经来过三次的地方,一边回想着半年前她在此地的经历。周围的一切都没变,只是身边送行的换了一个人。这个人不那么洒脱、不那么有魅力,更不像前一个人那么热情,而是很拘谨、很沉闷,永远跟她保持着一臂之遥,两手插在衣兜里,陪在她身边,憨憨地咧着嘴笑。
钟毓媛把宇文城的手从衣兜里拽出来,边摇边说:“我马上要走了,我们要三个月见不到面,你不想我吗?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宇文城捏着这只白皙柔嫩的手,有一种想把它放到嘴边的冲动。他盯着钟毓媛的脸,通过鼻孔细细品味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体验着梦幻般的感觉。他似乎有一肚子情意绵绵的知心话要对她说。这些话在他木讷的外表下,已经压抑了很久很久。他动了动嘴唇,说出一句:“祝你一路顺风。”
钟毓媛脸上笑意全无,一下子绷得像颗苦瓜。她甩开宇文城的手:“哼!等了好久就等来这一句,扫兴!”
宇文城把手插回衣兜,往钟毓媛身边挪了挪,满面通红:“说什么……都不够。我想……我希望能有一辈子时间跟你说话。今天时间太短,就只好说一句。”
钟毓媛幽怨地斜了他一眼,“真的?”
“嗯。”
“你呀!”钟毓媛用食指戳着他的脑门:“多一个字都不愿说!你说一个‘真的’不行吗?一辈子都是由一天一天组成的。你今天不说,明天不说,一辈子就过去了。再想说呀,我都死了!”
“别……”宇文城对“死”字很敏感,伸手去捂钟毓媛的嘴。
“怎么啦?”
“好好的,说啥‘死’。”
“哟!没想到你这么小年纪,就讲究这些东西?”
“我家里……讲究。”
“既然知道不好,还不抓紧时间多说几句!”
宇文城夹紧胳膊,把身体也缩紧,盯着钟毓媛小腹和胸部之间的位置,问道:“这半年,你觉得我……你‘拯救’成功了吗?我通过你的考试了吗?”
钟毓媛绷着的脸又浮现出笑容。她揣着一点点“报复”心理,故意捉弄宇文城:“你觉得呢?我答应了,我爸妈会不会答应呢?”
宇文城缩得更紧了。
“要么你这次和我一起回家,去见我爸妈?”
“不不……”宇文城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怎么,我爸妈会吃了你吗?你想这样说吗?”
“不不……”宇文城直摇得后脑勺生疼,“现在……太早。我不敢……半年就换一个,你爸妈会觉得你很鲁莽,很草率,对我印象也不会好。”
“啊——”钟毓媛故作夸张地点点头,“原来我小看你了,你可真狡猾啊!我都没想到。那你觉得多久合适呢?十年?”
宇文城听出来钟毓媛是在逗他,于是笑笑说:“用不了。我想……明年……咱俩……一年的时候。”
“哦,是啊。你……等得及吗?”钟毓媛向宇文城抛了个挑逗的媚眼。
“等得及,我不怕等。”
“哼!你们男人说话怎么都一个样!”
“我……我是真的!”宇文城急了。他知道钟毓媛说的“你们男人”除了他,还有另一个。
“好啦,不逗你啦!”钟毓媛又扯出宇文城的手,摇着说:“我该上飞机啦。你在家要好好陪你爸妈,好好想我,听见了吗?”
“嗯。”
“你……”钟毓媛刚要生气,想了想又无奈地笑了:“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好吧,再见!”
宇文城瞬间反应过来钟毓媛的意思,忙说:“嗯,听见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