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瓦伦丁。
烈日当头,炙热灼人,本该是人人躲藏在荫蔽下的时节,绞刑台周围此时却挤满了人。
原来是本镇治安官,现在是主管法警的柯蒂斯?马洛伊扛着自己的拉栓步枪,和一个部下一起站在绞刑台上,二人之间,一位面容姣好、衣着暴露的女子站在套索之前,神情恍惚,满脸泪痕,眼中满是极端的恐惧。
台下的男男女女三两成团,交头接耳,低声讨论着台上那个一副娼妓打扮的女人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沦落到上绞架。
讨论声因为加入讨论的人越来越多而变得愈发嘈杂,而台上的马洛伊没有立刻制止的打算。
法律的执行确实需要严肃的态度,不过,这里并不是法庭,不需要保持肃静的环境,再说了,要求底下这些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土老冒们注意素质,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然而,这些人粗鄙归粗鄙,该他们闭嘴的时候,他们绝对不会再擅自聒噪。
连篇累牍的法律条文也许没法震慑他们,但如果有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们眼前被绳索绞断了脖子,只要是个正常的普通人,想必都会噤若寒蝉。
一旁的镇警抬头望了望太阳,凑到法警阁下身边,低声说:“头儿,时间到了。”
马洛伊点点头,抬手轻挥一下,示意自己的部下就位,然后他从西服马甲的胸前口袋里掏出银质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下时间,见时间确实无误,他便收回怀表,从风衣口袋里掏出判决书,向前一步,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
台下的嘈杂声霎时烟消云散。
马洛伊带着几分他身为美国法警的威严,用不算很高但绝对够响亮的声音严肃地说:
“我们来此,是为了见证法律的威严!”
“一旦有人犯法,我们绝不姑息!”
“还有你,”马洛伊这句话是对他即将处刑的犯人说的,“相信我,今天你就会看到法律的威严。”
“我不是杀人凶手!”女人歇斯底里地喊道,“那些混蛋都是禽兽!”
“这位女士曾犯下多起谋杀案,”马洛伊打断了女人的话语,说,“据传闻她热衷于勾引无辜男性,在他们最忘情的时候用刀将他们捅死,然后分尸。”
听闻此话,绞刑台下聚拢的人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有些沉不住气的男性此时已经把骂人的脏话直接甩给了台上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需要遵守行刑时的纪律,这会儿估计已经有石头、泥块、臭鸡蛋甚至粪便砸上来了。
本来,瓦伦丁是没有对这种行为进行限制的,直到有一次在处决一个杀人犯的时候,有个家伙一不小心把一坨新鲜的马粪砸到了当时还是一镇警长的马洛伊脸上,那天之后,瓦伦丁就多了一条法律:
凡观看绞刑时往台上扔异物者,处三天监禁。
“她毫无悔意,我们也不该心存怜悯,”马洛伊无视了台下众人的聒噪,威严地下达着对犯人的宣判,“是时候面对法律的宣判了!”
“不……不!”女人早就被恐惧折磨,她疯狂地挣扎,但是,她越挣扎,绑缚她双手的绳索便越紧。
这时,她突然在台下的一众土老冒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准确来说,那张脸不能算熟悉,因为上一次与之面对面时,光线过于昏暗,加上她几乎是瞬间被对方制服,所以对于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她算不得陌生,却也算不得熟悉。
不过,他那种完全不同于周围人的气质还是让女人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摸不清这个人的性格,自然不知道自己如果向他求助,会不会收到有利于自己的反馈,毕竟,自己就是被那年轻人亲手扭送到治安官办公室的。
“可他毫无疑问是位绅士,”女人这样想着,“一位绅士怎么会拒绝落难女人的求助呢?”
这样想,着实是过于侥幸了,但现在,她就像是马上就要死于湍急河流的落难者,无论眼前的稻草是否能救她一命,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尝试把它抓在手里。
“嘿!先生!”她顾不上许多,直接冲着那年轻人大声喊道,“求求你,跟他们解释一下,一切都是误会,我们那天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求你了,救我出去!”
那人略微抬起头,掩在牛仔帽沿下的莹绿色眼眸似乎闪过了一丝疑惑,他随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将一直含在嘴里却没有点燃的香烟点着,嘴角勾起的些微弧度分明透露出了嘲弄的意味。
女人不是第一次感受到绝望,但是在绝望之时似乎寻到一线生机,最后发现那不过是梦幻泡影时,那再度席卷而来的绝望是难以想象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下一刻,她的头便被套入了绳索之中。
她现在非常想像之前被抓进监狱前那样疯狂挣扎,但是,她早就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量和本钱了。
“是时候面对法律的审判了,”马洛伊说到这里,将判决书放回口袋,转头对自己的部下说,“无须再等,打开活板门。”
早已经在操纵杆旁就位的警察点点头,双手握住操纵杆,用力狠狠一拉。
女人脚下的活板门立刻大开,她的身体宛如沉重的铅块瞬间坠下,套住她脖颈的绳索因此立刻绷紧。
“咔嚓!”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这清脆的声音,这是脊柱被绳索瞬间拉断时的断裂声。
方才因为犯人的罪行而愤怒的人群再次沉寂下去,此刻,才是真正的噤若寒蝉。
“让法律和秩序重回瓦伦丁!”马洛伊高声宣告着,“今天,法律和秩序都得到了伸张!让她的尸体在此腐烂,这是她应该承受的责罚。”
说完,他便扛着自己的拉栓步枪,转身走下绞刑台。
犯人已死,热闹结束,人群也就此逐渐散去。
仔细审视了一番那个犯下连环杀人案,临死前还试图向他求救的傻女人的眼睛,以欣赏和探究并存的角度品味了其中蕴含的绝望、恐惧和一丝丝解脱后,布兰迪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了脚下的泥浆路上,准备像周围的那些普通民众一样离去。
昨天派对上,他接受了何西阿的委托,准备前去黑水镇打探消息,侦查情况,于是今天睡醒后他就离开了马掌望台,来到瓦伦丁。
一方面,他要为这次长途旅行做些准备,另一方面,是为了乘坐火车,以节省绝影的马力和旅途上所花的时间。
现在这个时节,黑水镇还没有修通铁路,但是如果从瓦伦丁启程,在里格斯站下车,也可以达到节省马力和旅途时间的目的,这样的话,全程骑马需要花费至少一周甚至半个月的旅程,布兰迪最多也只需要花费五天的时间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只是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碰上了这个妓女杀手的处刑现场。
“这女人,临死前居然向我求助,还真是想瞎了她那颗感恩的心了,”布兰迪腹诽,“我可没那个闲工夫陪你玩猫玩弄老鼠的游戏,你就老老实实地去死吧,要是倒退个几百年,在大明朝,你这样的重罪犯绝对是会被活生生地片成夫妻肺片的。”
正思忖间,身后传来了马洛伊的声音:“说实话,我还真担心你会出手救下那个女人。”
“何出此言?”布兰迪有些疑惑,自己当时明明毫不犹豫地就把这女人扭送到马洛伊面前了,怎么还会让他产生这样的想法。
“毕竟你和底下那些乡巴佬不一样,老弟你可是位货真价实的绅士,而且是位年轻的绅士,”马洛伊解释道,“这类人,没有多少社会经验,满脑子都是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换一个和老弟你差不多年岁的人,说不定还真会劫法场呢。”
说到这里,马洛伊笑道:“不过,她毫无疑问是看错了人,下错了注,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人都已经死了,过个两天,郊狼自会把她拖到林子里去。”
“这个时期的刑罚,还是比我想象的要血腥,”尽管自己曾经读过与古代刑罚有关的书籍,但是当真正窥见这类刑罚的冰山一角时,布兰迪依旧不可避免地觉得肝颤,“不过,现在这个世道,无严刑峻法不可以正典刑,人权这个词,对于这个时期的劳苦大众而言,也不过是擦屁股纸上看不懂的一串蚯蚓文字罢了。”
“对了,”马洛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有件小事,想请老弟你帮个忙,这里人多眼杂,不如,去我那儿坐坐?”
布兰迪淡淡一笑,说:“抱歉了,法警阁下,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恐怕今天无暇为法律和秩序服务了。”
“那也无妨,”马洛伊洒然一笑,仿佛刚才的话就是一句轻飘飘的玩笑,“那么,到我那喝一杯免费的威士忌,你总不会拒绝吧?”
布兰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自来熟得有些异常的法警阁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法警办公室。
小呡一口马洛伊窖藏很久的高档威士忌,布兰迪将玻璃杯轻轻放在桌上,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说:“好了,法警阁下,既然我都被你诓到这里来了,你不如就开门见山吧。”
“老弟是个痛快人。”马洛伊略微尴尬地一笑,他本想再虚与委蛇一会儿,只是没想到布兰迪今天如此直球。
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送到布兰迪面前,说:“还记得你之前让我调查的那个分尸案吗?”
“哦,那个啊,”布兰迪接过照片,草草浏览了一遍,见上面的图像正好和记忆中的另外两个犯罪现场和地图残片相吻合,便说,“看来你已经有收获了,怎么样?人抓住了吗?”
“如果抓住了,我也就不用找你了。”马洛伊苦笑了一下。
“嗯?”布兰迪看着手中的现场照片和地图残片照片,疑惑地说,“有这些线索在,还不足以找到嫌疑人身处何地吗?”
“额,这个……问题主要出在这几个方面,”马洛伊尴尬地说,“首先,我现在既要做法警,又要当这个镇子的治安官,日常工作很忙的,你也看到了,像那个杀人妓女,早就该被吊死了,可我一直忙到今天才有空管她,期间她还跑了一次,好在没跑远,被我的人抓回来了……”
“行了行了,”布兰迪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马洛伊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又不是你的上司,你不用给我汇报工作。”
“总的来说,镇子里的事务就够我忙的了,我手底下的人也不堪大用,所以,我也只能请老弟你来帮老哥我一个忙啊。”马洛伊最后还是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说了出来。
布兰迪一边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略有些不耐烦地说:“老兄,不是我不想帮忙,我也很想抓住犯下如此恶劣罪行的罪犯,但是,你得明白,时间就是金钱啊。”
马洛伊立刻心领神会,从办公桌的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布兰迪。
布兰迪定睛一看,原来瓦伦丁已经签发了这个连环分尸杀手的悬赏令。
悬赏令上的照片一栏是空白,相关描述也很简略,赏金倒是还算看得过去,100美元。
不过,不夸张地说,这种悬赏令要是张贴出去,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都会觉得这是忽悠人的,连个照片都不给,除了罪行描述以外其他的内容都语焉不详,而且那罪行描述看上去也像是某些杜撰的恐怖小说一样离谱,这种东西拿出去,哪怕上面有官方的印信,也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是官方在拿人寻开心。
布兰迪作为知情人,自然不会在意其他,只是看着那100美元的悬赏,皱了皱眉,说:“这么恶劣的罪犯,只悬赏这么点钱吗?”
在他看来,这类极端变态且无迹可寻的罪犯,悬赏到上万美金也是有其合理性的。
“这是我权限内能给出的最高赏金了,”马洛伊苦着一张脸,说,“相关线索实在太少,没法写出一张信息完整的悬赏令,就算这张悬赏令现在拥有法律效应,也不会有人真把它当回事,说个老实话,如果这不是你发现的,我连立案都不好立。”
“法警阁下,我告诉您线索,是希望您可以亲自抓到凶手,”布兰迪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说,“可现在呢?您却又找到我这,请我帮你破案,您这样,不太合适吧?”
马洛伊露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容,说:“这不是知道老弟本领强嘛,这种案子,除了你,没人能解决。”
说到这里,马洛伊稍稍凑近了一些,说:“我也知道,这个犯人,不止这个价,不过老弟你放心,悬赏令上的价格只是官方给的,只要你能在一周之内把人犯带到,我自掏腰包,给你双倍奖金,怎么样?”
布兰迪闻言,微微一笑,说:“老哥,你这是看不起我呀。”
马洛伊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为何布兰迪要这样说。
“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200美元,可买不了我一周的时间,”布兰迪顿了顿,微笑道,“得加钱!”
马洛伊暗自松了口气,说:“只要你出手,价格你来定。”
布兰迪没有答话,只是伸出左手手掌,前后翻转了一下。
“500美元?”马洛伊笑道,“没问题,只要……”
布兰迪摇了摇头,说:“1000美元。”
看着马洛伊僵在脸上的笑容和震惊的眼神,布兰迪说:“你很清楚,这种变态杀人犯绝对值这个价,如果在大城市,他的悬赏只会比1000美元高。”
“而且你放心,今天你就能看见他,保证不让你白花这1000美元。”布兰迪说完,将挂在墙上的帽子取下戴好,在马洛伊的震惊之中离开了这间略有些逼仄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