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什么时代,一个突发急病的人总能引起至少是小范围的骚乱。
包厢里,老猎人一直在用自己的獾皮毛在麦克杜格尔夫人脸前呼扇,试图帮助她多获得些新鲜空气。
布兰迪也暂时停止了思考,和法国人一起合力打开了火车的车窗,按道理说,夹杂着煤灰和蒸汽的空气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舒服,尤其是离火车头最近的车厢,基本上就是笼罩在灰黑的蒸汽之中的,但当窗户打开后,涌进来的却是新鲜的空气。
这确实有些反常,但不管怎么样,至少也能让这位夫人好受些。
老迈慈祥的绅士轻握着麦克杜格尔夫人的手,一边轻抚一边以温柔醇厚的声音安慰道:“您没事了,夫人,没事了。”
唯有那位拥有四条眉毛的绅士,一直冷眼旁观,除了之前强调列车上的“规矩”以外,不发一言,也不出手相帮。
兴许是大家的忙碌有了成效,麦克杜格尔夫人逐渐回过来一口气,神智也清明了不少,但是很快,她就嗅到了来自老猎人那顶獾皮帽的浓烈汗臭味,这种味道是她没办法忍受的。
“别……请停下……求你……”她拼尽全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几个词。
老猎人听到了麦克杜格尔夫人的话,也和她祈求与嫌恶交织的眼神对视,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将自己的獾皮帽放在膝盖上。
对于自己能回过劲儿来这一点,麦克杜格尔夫人自己似乎也感觉很惊讶,她瞪着双眼,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手帕,擦去自己因为发病和失态流下的汗水和涎水。
包厢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这沉默对于方才争吵的三人来说,尤为难熬。
在一百多年后的信息时代,若是在网络上遇到意见相左之人,大可痛快骂战,战后若是还觉得不爽,更可直接拉黑举报一条龙伺候,自此与对方老死不相往来。
而现在,三人面对面起了这种冲突,而接下来的旅程还得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度过,这种别扭的感觉几乎都能从三人体内透出来,让坐在他们对面的布兰迪和两位绅士看个清清楚楚了。
也许是为了平息方才的骚乱遗留下来的余波,那位慈祥的老绅士缓缓脱下了头上的礼帽,露出雪白、稀疏但精心保养过的头发,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的一片昏暗,口中再次吟唱起一首舒缓中带着丝丝哀伤的歌谣:
“当我沿着海湾缓步而行,当我近午时分安步当车;
除了我的朋友,我还能看望谁?
裹在法兰绒里的他,命运何其多艰;
我大胆走上前去,亲切地问候他:
你为何包裹在如此洁白的法兰绒里?
……”
比起年轻绅士的歌声,老绅士的歌声更加悠扬、醇厚,哪怕是专业的歌剧演员,都不一定能唱得比他好。
优美的歌声和叙事性极强的歌词,将包厢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大家沉浸在歌词和歌声之中,宛如童稚时躺在床上,听母亲为自己讲故事。
“我的身体伤痕累累,且令人悲痛地紊乱着;
皆因一位年轻的女郎,初见她时我满心欢愉;
若她伤害我时能告诉我,如果那时她能告诉我;
我可能会用盐,或白色水银药片治愈自己;(注1)
但我现在已经受伤,在我青春鼎盛的年华;
……”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时,麦克杜格尔夫人的神情微变,当老绅士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她这边时,麦克杜格尔夫人立刻躲开了他的视线,垂下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绅士没有在意麦克杜格尔夫人的异样,非常自然地将视线转移到了老猎人身上,继续唱道:
“请找来六位美貌少女,为我扶棺抬辇;
请这六位美貌少女,来支撑我的灵魂;
我会给她们每人,一捧玫瑰花簇;
这样当她们离去时,就不会嗅到我的余味。”
老绅士没有再唱下去,只有眼神越发似尖刀般锋利。
老猎人立刻转移了视线,不敢正视那尖锐的锋芒。
法国赌徒也将视线转移到窗外,望着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不知是因为单纯的畏惧那锋芒,还是想要掩藏某些心事。
布兰迪虽然并不清楚面前这三人为何如此作态,但是他能确定,方才的那首歌里,必定有什么触动了这三人内心最为隐秘的角落,才使得他们如此失态。
“这位老先生,还有那个浮夸得有些夸张的家伙,必然知道什么,”布兰迪想,“至少从刚才那位老先生的眼神来看,他唱那首歌,必然是有意的。”
正当布兰迪这般寻思时,突然,身旁传来的有些娇柔做作的啜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原来是那位有着“四条眉毛”的年轻绅士,此刻,他正用手帕掩面,从动作看,哭得很是真心实意。
老绅士那锋芒渐显的眼神宛如万年坚冰骤然融化成一湾春水一般,变得如之前那般和蔼,除此之外,还多了些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拍了拍年轻绅士的肩膀,似是在安抚,又似是在提醒。
“真抱歉,我向你们道歉,”年轻绅士从手帕中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花,他抽了抽鼻子,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和快要流出来的鼻涕,一边说,“他每趟旅途都会唱这样的歌,而我总是会这样。”
年轻绅士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将手帕折好,放回西服外套胸前的口袋,接着说:“也许你们可能以为,做我们这一行的不会这样……”
他在这里顿住了,似乎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刚才的那般作态,不过,旁人可并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
“你们是做哪一行的?”老猎人立刻接口问道。
作为常年深居简出的人,老猎人对于什么时候插口更礼貌些这件事几乎一无所知,故而在这种“诸位爱卿一言不发”的情况下,他反而是最适合提出这种问题的人。
“嗯……”年轻绅士坐正了身体,双手拄好手杖,做出一个相对正襟危坐的姿态,说,“我认为我们算是……收割者。”
“灵魂的收割者。”老年绅士补充道。
“我们帮助收割需要被审判的人。”年轻绅士接着说。
“你们是赏金猎人。”老猎人非常确信地说。
“哦!太直白了!太残酷了!”年轻的绅士夸张地摆摆手,说,“好吧,是的,赏金猎人,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是事实上,我们和我们身边的这位后生可不一样。”
说到这里,两人向着布兰迪礼貌地点点头。
布兰迪不知道为什么一言不发的自己也会被cue,更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为什么会知道他其中的一层身份,可也只好回了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这个名号其实很不好,说得好像我们只在乎赏金,”年轻绅士接着说道,“鞋匠卖鞋不收钱吗?”
“所以,”老猎人看了眼一开始二人指过的货车车厢的方向,说,“你们放在那边的人,是通缉犯?”
“哦,索普先生绝对是通缉犯,这从他身上的赏金就能看出来,”年轻绅士与年老绅士相视一笑后,又看向布兰迪,说,“不过,如果没有这位先生的帮助,我们也不会有机会让索普先生伏法。你给了他登上这趟火车的凭据,我们也就有机会将他一起带去摩根堡受审,咱们其实属于一条司法路线,只不过分工不同而已。”
“不必客气,”虽然年轻绅士的说辞依旧让布兰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理智告诉他,最好还是顺着这人的话往下说,“能帮到你们,是我的荣幸。”
“哦,言重了先生,你言重了,”年轻绅士也客气了一句。
“他做了什么?”粗鲁打断了谈话的,依旧是那位老猎人。
“我不知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年轻绅士无所谓地说,“就像夫人您说的那样,这世界确实有两种人,不过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他们分别是活人和死人。”
“所以,你们会活捉他们?”法国人开口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年轻绅士微微一笑,说:“我可从没这么说过。”
“我也不会活捉,”老猎人道,“不过我和你们做的完全不同,而且我是独自行动的。”
“不错,我们是两人一起,团队行动,”年轻绅士保持微笑,继续绘声绘色地解释道,“要知道,人们在注意力分散的情况下是很容易被抓住的,所以我负责用话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像聊聊天,唱唱歌,讲讲故事,活跃气氛这样,等他们的注意力都聚集在我身上时,就由克莱伦斯负责重击,哦,这家伙很在行的,你们真应该看看那场面,他真的很不错。”
名为克莱伦斯的年老绅士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我会狠命一击。”
“货运车厢里的索普先生就是这样被我们抓的,你要知道,索普先生是个不安分的人,哪怕已经有这位后生的帮助,我们抓他也费了一番功夫,”年轻绅士冲着布兰迪笑了笑,说,“所以,我为他讲述了‘午夜拜访者’的故事。”
说到这里,年轻的绅士表情开始变得严肃,那神情在昏暗的车厢里让人莫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包厢里的其他人都在洗耳恭听,尤其是面向着年轻绅士的那三位,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童稚时躺在床上,听母亲为他们讲那些当时听着觉得十分吓人的传说故事。
“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沉闷敲击声让所有人的内心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就像是在寂静无声的夜里,突然传来了陌生的敲门声一样。
年轻绅士握着手杖,逐渐进入了一个讲故事人的角色,刚才的敲击声,也正是他所为。
“门外有人敲门;
不,别开门,妈妈;
这种暴风雨天气,有什么东西会在外面?”
神叨叨地说完这些,年轻绅士看着被故事吸引的几人,露出一个满意又狡黠的微笑,说:“你们都听过这种故事,但人们总是听不够,就像小孩子一样,因为他们总把故事和自己联系起来。”
意识到自己被人耍弄了的三人有些尴尬地转移了目光,但是布兰迪却一直在注意着这个现在完全掌控了全局的男人。
“我们喜欢听自己的故事,只要故事里的人物是我们,但又不是我们,特别是最后的结局不是我们,”似乎是带着些许嘲讽意味地说完这些,年轻绅士接着说,“午夜拜访者的故事让他上当了。呵,这种当我是不会上的,正因如此,我才能永远活下去。”
他的眼中闪烁着意味莫名的光,虽然不如克莱伦斯的锐利,但依旧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我不得不说,每一次当克莱伦斯完成他的工作后,观察他们的行为总是很有趣的,”年轻绅士的眼神越发深邃,“看着他们一个个地走过那条通道。”
“通道?”法国人不解地发问。
“从这里到那里,”年轻绅士看向法国人,说,“在另一边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在通往另一个世界时,想要搞清这一切。”
“我很喜欢在他们试图理解一切时,看着他们的眼睛,”似乎眼前真的出现了那种他想要看到的眼神,年轻绅士逐渐开始走神,近乎呢喃地说着,“我很喜欢,我很喜欢……”
“他们试图……”老猎人有些磕巴地问道,“试图搞清楚什么?”
“一切。”年轻绅士看着老猎人的眼睛,答道。
“他们……”可能是因为莫名的紧张感,麦克杜格尔夫人说话也开始不利索起来,“可曾成功过?”
年轻绅士的眼神宛如深海一般,让人难以捉摸的同时还拥有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的能力,随即他笑了,就像海面皱起的波浪。
“我怎么知道?”他说,“我只是在观察罢了。”
悠长的汽笛声将所有人都拉回了现实,明显减缓的速度和因为惯性而前后晃动的身体告诉他们,目的地到了。
“哦,朋友们,摩根堡到了,”年轻绅士的语气再次恢复了愉悦,“我想除了我们身边的这位先生以外,你们应该都是住旅馆的,对吗?当然,还有索普先生,毕竟现在确实也晚了,不太适合去打扰警方。”
说完,年轻绅士起身打开了包厢门,说:“时间宝贵,我们还得跟这位基本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说两句话,而且这种对话面对面进行更好些,所以,三位这就请便吧,不用担心会迷路,我们的同事会为各位做出精确的指引,当然,如果你们觉得我们的同事不足以信任的话,也可以在站台上等我们。”
三人互相看了看,谁都不愿意第一个走出车厢。
“下车吧。”老猎人看向了法国人,说。
“你先。”法国人推辞。
老猎人看着那打开的包厢门,此刻在他眼中,那扇门宛如传说中的地狱之门。
“女士优先。”颤抖着声音,老猎人最终憋出来这么一句。
“得有人扶着我。”麦克杜格尔夫人虽然也有畏惧之情,但是她还是保住了自己的名流风度。
僵持了一会儿后,最终还是最靠近包厢门的老猎人先起了身,他走出包厢门,转身扶住了麦克杜格尔夫人的手,法国人紧随其后。
三人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之前争吵时产生的隔阂,迈着沉重、忐忑的步伐走下了车。
待三人走远后,年轻绅士和年老的克莱伦斯立刻坐到了布兰迪对面。
“好了,现在,我们该讨论你的问题了,布兰迪?芒尼先生,”年轻绅士看着布兰迪的眼睛,说,“或者叫您原本的名字更好?不过很可惜,如果真的要叫您的本名,您就得做一下自我介绍了,但这对您而言应该很难,我说得没错吧?”
“你们知道得还真不少,”布兰迪强作淡定地笑了笑,说,“不过,为了我们都方便一些,你叫我现在正在用的这个名字就好。”
“没问题,芒尼先生,”年轻绅士微微一笑,说,“在开门见山之前,容我先说一句,欢迎来到摩根堡。”
“我想,要不了多久,欢迎应该就变成欢送了,对吗?”布兰迪答道,“很显然,我坐着一趟错得离谱的车来到了一个我本不该来的错得离谱的地方。”
“哦,我的天呐,”年轻绅士惊讶地对自己的同伴说,“你看啊,克莱伦斯,我们认识了一位多么聪明的先生啊。”
“没错,”克莱伦斯赞同道,“这确实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都到这个地步了,我想是个正常人都能猜到您二位是做什么的,而摩根堡又是什么地方,”布兰迪无所谓地说,“只不过我敢于把事实说出来而已,因为我确信我只是个搭错了车的旅客,而并不是二位需要接待的客人。”
“哦,这个说法其实不是很准确,芒尼先生,”年轻绅士纠正道,“要知道,我们的工作向来是很严谨的,您会上这趟车,说明您应当在某些方面上看是符合本次列车的规定的,但是,这个某些方面,正是让我们觉得难办的地方。”
“我怎么不觉得呢?”布兰迪说着,突然从腰间抽出了自己最惯用的那把左轮手枪,直接对准了在口袋里掏着什么的克莱伦斯,他微笑着看向年轻绅士,说,“你来分散注意,他来动手,这不正是你们的合作方式吗?刚好,我也想试一试,这个状态下,阳间的枪到底能不能对你们起作用。”
“你还真是比我想象得要难搞很多啊,”年轻绅士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克莱伦斯停止动作,说,“看来不能过于武断地对待你。”
“能认识到这点就好,”布兰迪的嘴角勾起一个自信的微笑,“现在,我觉得我应该可以问几个问题了。”
“哦!问题!”年轻绅士用一种夸张的浮夸语气说道,“看哪,克莱伦斯,我们迎来了一个求知之魂!”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趟车上?我来到这里,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我还能回去吗?”布兰迪直接忽略了年轻绅士的话,直接问起了问题。
“听着,小子,”年轻绅士凑近了些,说,“我确实很想回答你的问题,不过,对于一个还不该死的人来说,你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很遗憾,你没办法在我这里获得任何答案。”
年轻绅士突然一抬手,一捧闪耀着彩虹般光彩的粉末被他甩到了布兰迪脸上,布兰迪立刻感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歪倒在自己的座椅上。
“不过嘛,让你安安分分地返回你该去的地方,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年轻绅士将手掌拍干净,凑到布兰迪即将合上的眼睛前,说,“记住这句话,想要改变已知的命运,就要坚定不移地走未知的路。”
话音落时,布兰迪的眼睛刚好完全合上。
“安魂粉,总是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年轻绅士一副为之四顾的模样,说,“不是吗,克莱伦斯?”
“您的智慧才是最核心的。”克莱伦斯非常顺滑地拍了个马屁。
“好了,走吧,克莱伦斯,”年轻绅士站起身,说,“还有十分钟,列车就要返程了,索普先生还没下车,咱们得抓紧时间。”
“好的,老大,”克莱伦斯跟着年轻绅士走出包厢,说。
“我想,索普先生今晚会住在你的房间里,克莱伦斯,我可不想和他共处一室。”
“听你的,老大。或许我们可以让他坐在客厅里,明天早上给客人们一个惊喜。”
“给他一杯波旁酒和一份苹果派?”
“那再好不过了。”
“哦!你这笨手笨脚的家伙,你看看你把索普先生摔成什么样了!”
“抱歉,先生。”
“别给我道歉,给索普先生道歉。”
“对不起,索普先生。”
“话说回来,克莱伦斯,还是放在你的房间。”
“没问题,先生。”
“反正多一个他,也不用担心会打呼噜。”
“我从不担心。”
“没错!这可是你的美德之一。”
……
汽笛再响,幽灵的列车沿着虚幻的铁轨,呼啸驶过幽暗的虚空,一如既往。
只是车上,多了一位需要返程的乘客罢了。
【注一】盐和白色水银药片在19世纪常被用于治疗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