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布兰迪个人而言,眩晕是很短暂的,更多的时间里,他只感觉到自己在只有黑暗和重力的虚空中不停地坠落。
在布兰迪的意识里,坠落持续了很久,久到他忘记了这种坠落感因何而起,久到他已然不在乎它何时消失。
直到布兰迪切实地感受到身体砸进了松软湿润的沼泽地上,自首先落地的半个身体上传来的钻心疼痛立刻让他瞪大了眼睛。
“妈的混蛋……”布兰迪嘴里嘟囔着骂人的话语,捂着刺痛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我方才就该直接一枪掀了那老东西的头盖骨……”
费了一番功夫,布兰迪终于稳住了身体,但头还是止不住地刺痛眩晕。
他勉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因为低着头,所以看到的只是泥泞的地面。
布兰迪缓缓直起腰,习惯性地扭动了一下脖子,随着一声脆响,自颈椎传来的疼痛轰然上脑,疼得他又踉跄了几步,差点又摔回泥泞之中。
“那个老王八蛋……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药……”
他顾不上思索太多,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尚且混乱的大脑,但更多的则是在这种虚弱状态中下意识产生的强烈危机感。
如果他做不到在第一时间调整好状态,他会死在这。
布兰迪非常确信这一点。
耳边传来悠远而又尖锐的啸声,那声音似乎远在天边,
那是秃鹰的鸣叫,也是布兰迪为数不多的能够辨认出来的鸟叫。
瓦伦丁一役后,曾有成千上万的秃鹰盘旋在镇子上空,长声鸣叫,久久不去,于是,为了驱赶这些觊觎着死者尸身的食腐生物,接下来的一周里,瓦伦丁枪声不绝。
尽管布兰迪的荒野知识还很贫乏,但他依旧清楚,秃鹰这种鸟类一般不会出现在蓝水沼泽地区的,在这片短吻鳄比沼泽里的水还多的地方,没有秃鹰这种食腐生物存活的土壤。
那自己为什么会在不该听到秃鹰叫声的地方听到了如此凄厉的叫声呢?
布兰迪不知道,他也没有多余的用来思考的力气。作为一个依赖着双眼谋生的枪手,他现在只想睁开双眼,摆脱这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现状。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布兰迪的努力下,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缝,适应了略有些刺眼的环境光后,眯缝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仿佛笼罩着一层黄绿色滤镜的世界映入眼帘。
首先和布兰迪对上眼的,是一头足有三层楼高的猫头鹰。它站在不足半条腿高的枯树的枝头,碗口那么大的双眼闪烁着幽幽光彩。和布兰迪惊诧而迷离的目光对视了一眼后,它短促地鸣叫一声,扑扇着足以遮蔽一片天空的翅膀,宛如东方神话中乘风而起的大鹏鸟般腾空飞走。
布兰迪怀疑自己看错了,正想揉揉眼睛,不远处传来的刺耳汽笛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当他发现汽笛声的源头是一辆恰好经过的玩具火车,且一只个头和成年美洲野牛那么大的野猪惊慌嚎叫着从高度最多只到布兰迪脚面的灌木丛里窜出来逃之夭夭时,他才勉强确信,出问题的八成是他的脑子。
老实说,尽管布兰迪已经基本忘却了遥远前世接触过的种种光怪陆离,但作为一个广受所谓“超前艺术”熏陶的人,他对于异常的心理承受能力自然是领先于时代的。
然而当种种异样真正出现在眼前时,饶是它们远远比不上那些源自后世人类脑洞的东西,也足够让布兰迪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尽管强大的理智告诉他,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被扭曲的结果,而且大概率和那个疯疯癫癫的菲利普·卡里尔有关,但潜意识里,总有陌生的低语回荡,这低语细听下来根本不明其意,但听着这低语声,布兰迪潜居然开始愈发觉得眼前的幻象就是现实,如果不是他的潜意识里还留存着理智,他可能就真的沉沦在眼前幻象之中了。
“咔哒”一声扣下腰间毛瑟手枪的击锤,冰凉的枪身和清脆的机械声响让布兰迪觉得多了几分安全感。
耳边的低语声开始逐渐清晰,眼前满是畸形幻象的黄绿色世界也随之开始扭曲,布兰迪的脑袋开始没来由地刺痛起来,他痛苦地捂住额头,双眼也不自觉地再度紧闭。
不多时,疼痛稍缓,他再度睁开眼睛,借着清朗夜空蓝盈盈的光,他看见了符合常识大小的植被和动物,心中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
“药效过了吗……”布兰迪揉了揉太阳穴,心想,“可为什么那声音还是……”
尽管眼前的事物已然恢复正常,可方才的低语声始终萦绕不去,好在渐有偃旗息鼓之势,似乎很快就会完全消散。
除了低语,唯一异常之处,便是那看上去似乎很正常的、裹在蓝盈盈夜光中的世界,毕竟,自然光再澄澈,也不会如一层滤镜一样将所有事物笼罩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突然,脑海中的低语突然激昂起来,仿佛一首交响曲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进入高潮。
布兰迪心有所感,原本摸着枪的手立刻握住了腰间匕首。
寒光如闪电出鞘,所过之处,带出一串蓝色晶莹的血花。
布兰迪反握匕首,目光瞪视着身后,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菲利普·卡里尔,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此刻就站在布兰迪身后,手里握着一把二尺多长的砍刀,举刀欲砍,喉咙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颜色蓝得异常的血液汩汩流出。
老人和布兰迪一样双眼圆瞪,充满不可置信,似乎对布兰迪看破自己的偷袭非常惊讶。
但下一瞬,他的嘴角露出了阴冷诡异的微笑,“砰”地一声,炸成一团深紫色的烟雾。
烟雾扑向布兰迪的面门,迷了他的眼睛,使得已经进入战斗状态、全神贯注的布兰迪稍稍分神了一瞬。
而就是这一瞬,布兰迪脑海中刚刚略有沉寂的低语声再度激昂起来。
布兰迪没有过多思考,左手猛然向着烟雾探出,同时身体向着左手探出的方向冲撞而去。
冲进烟雾时,只有布兰迪一个人,而冲出烟雾的人,却有两个。
布兰迪将菲利普·卡里尔死死压在泥泞的地面上,左手紧紧掐住他的喉咙,右手则举着匕首,似乎下一秒便会将它插进对方的胸膛。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布兰迪咆哮着逼问道。
而他的逼问只是换来了菲利普·卡里尔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想要答案,这个蠢蛋居然想要知道答案……”
布兰迪只觉得怒从心起,掐着对方喉咙的手猛然用力。
菲利普·卡里尔的五官立刻扭曲起来,随即“砰”地一声,炸成一团猩红色的烟雾飘然而去。
布兰迪的动作并没有停滞,因为此刻他脑海里的低语声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持续激昂,他一边奋力冲出猩红色的烟雾,一边将匕首换到左手,空出的右手拔出了腰间手枪。
待他再次看向周围时,发现自己掉入了四五个菲利普·卡里尔组成的包围圈。他们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手里都握着一把二尺多长的砍刀,仿佛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表情,有的笑容阴冷,有的满目杀意,有的缄默如专心祷告的僧侣,有的却疯狂地笑着,五官都快要错位了。
“杀了他!”
一声尖锐到破音的喊叫响彻云霄。
菲利普·卡里尔们应声扑出,比起人类,他们的行动模式更像是人形的怪物。
布兰迪毫不犹豫扣下扳机,一枪将一个菲利普·卡里尔打碎成一团淡蓝色的烟雾,随即略微侧身,险险避过身后那个菲利普·卡里尔对准自己肋下的阴险一刀。
此时,他脑海里的低语声仿佛防空警报那样经久不息,如果换成平时,这种噪音足够逼疯一个正常人,但是,身处危险,布兰迪依旧在战斗着,而战斗,仿佛也让他开始渐渐忘记自己脑海里的低语声。
但可怕的还不仅仅是被围攻的现状,毕竟一个糟老头子的正面战斗力再怎么样也比不过年轻小伙子,真正可怕的,是每当一个菲利普·卡里尔炸成烟雾,就会有两个甚至更多的菲利普·卡里尔冒出来,然后像根本不知疲倦、不知死活那样前仆后继地扑上来。
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赢的消耗战。
一开始,布兰迪还能跟菲利普·卡里尔们打得有来有回,但很快,他就落入下风,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最后,这场本就不公平的搏斗变成了布兰迪单方面地挨揍,伤痕累累的他只能做到尽力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拼死躲避砍向或刺向周身要害的砍刀。
以上过程,总时长不到五分钟。
他一次次倒在地上,又一次次地站起来,有时候,连菲利普·卡里尔们都觉得他是站不起来了,可他还是一次次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
不是布兰迪的意志有多坚定,而是每次他打算就此放弃的时候,他内心最深处都会感受到一种极端的恐惧,迫使他不得不站起来继续战斗。
直觉告诉他,如果在这里放弃,那么他一定会死得极其难看。
然而,正当他再一次从地面爬起来,准备继续跟菲利普·卡里尔们缠斗时,他却发现,他们的动作竟然停滞了。
菲利普·卡里尔们握刀的手缓缓垂下,不约而同地45度角仰望同一个方向,原本各不相同的表情,此时也都变成了相同的惊惧。
布兰迪霍然抬头,看向菲利普·卡里尔们一起看去的方向,只一瞬间,他就完全理解了他们的惊惧。
不远处,被高大密集的树木笼罩着的蓝水沼泽,不知何时隆起了一段线条违和的“山脉”,而“山脉”偏向中线的两侧,一对边缘泛着血红、黄中带绿的巨大“玉石”镶嵌其中。
布兰迪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感,极度异常的冰冷、汹涌如潮的杀意、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席卷了他的全身内外。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明朝时被剥下来的贪官皮囊,正在被一种难以抗拒的伟力将冰冷、杀意、恐惧感当作稻草从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洞塞进去,丝毫不在乎自己愿不愿意。
这时,那对“玉石”骨碌碌滚动了一下,上面多出来一对竖得笔直的粗壮“黑线”,像是两栋一模一样的高楼。
布兰迪终于辨认出了那一对至少有四层楼高的“玉石”到底是什么了。
那是一对竖瞳,爬行动物的竖瞳。
脑海中的低语声此刻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耳边传来的渐行渐近的轰鸣声。
布兰迪看见汹涌的血红色浪潮从那巨大“山脉”的脚下奔腾而来,几乎是一瞬间就淹没了遮蔽蓝水沼泽的、黑墙一般的树木。
那巨大“山脉”突然开始动了起来,大地因之开始震动,且震动感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
布兰迪这次终于看清了那“山脉”两侧抬起又放下的四肢,左右疯狂摆动的身体,微微张开、露出硕大尖牙的巨大长嘴,以及随着身体动作疯狂摆动的巨大尾巴。
这分明是一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美洲短吻鳄。
菲利普·卡里尔们开始转身逃跑,有的仓皇,有的沉默,还有的哭爹喊娘、跌跌撞撞。
布兰迪也开始逃跑,他已经伤痕累累,每迈出一步,浑身上下的伤口便会因此感受到震动,疼痛便更增加一分,但布兰迪依旧跑着,而且越跑越快。
逃跑也许没用,但如果停下来,那完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身边,一个个菲利普·卡里尔支撑不住,惨叫一声,炸成各色烟雾,跑得慢的,则被血红色的浪潮吞没,连最后的声音都没留下。
布兰迪没有在意那些烟雾,他甚至没有在意身后越逼越近的水声和地震感,他只是一直跑,一直跑,知道他眼前的世界由幽蓝转变为猩红,再由猩红变为灰暗。
直至最后,他的意识,和那个越来越灰暗的世界,一起坠入了永恒的黑暗,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