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入人间
竺清月的手指正沿着怀里男生的耳垂往下移动,随后又开始摩挲着脖子侧面的肌肤。
她的这种动作怎么看都是在占便宜,可女孩心中没有半点做贼心虚,反而是光明正大地做着骚扰的举动。
哼哼,谁让他在自己面前失去意识了呢!这完全是他本人粗心大意的错。
就在这时,竺清月突然放下了手,若有所觉地向前看去。
对面门廊上方,原本像浮雕般镶嵌在那里,表情痛苦而扭曲的老人面庞,这时竟慢慢平复下来,变得平缓、柔和,宋德寿的面部轮廓,亦在慢慢涣散、淡化和消失;
与此同时,竺清月发现附近的地面和四周的墙壁正在传来激烈的震动。
时不时有灰尘和水泥碎块从脑袋上簌簌抖落,且抖动的幅度和烈度都在迅速上升,整座房屋很快便像是被推到了悬崖边缘,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
一道道漆黑的裂缝,像是树木生长出来的枝杈,从脚下的木质地板一直爬到墙壁,最后再爬升到天花板,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
竺清月又抬起头,她发现头顶有淡淡的光往下投落,光线慢悠悠落在少年少女们的身上,就像一片片轻飘飘的羽毛。
并非鬼屋内部的灯光,而是来自外界、属于现实世界的太阳光。
那光其实并不刺眼,但竺清月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静静注视着一点点扩大的裂缝里透出的丝丝光亮。
一时间还看不出是白天还是晚上,落入她瞳孔中心的是日光还是月光,可是周围的暖意却在慢慢升腾,新鲜的空气一点点涌入鼻腔,将鬼屋内淤积闭塞的氛围一扫而空。
心旷神怡。
“久违了。”
她喃喃自语。
邪灵和鬼屋融为一体的状态慢慢解除,原因是邪灵本身的存在正在消散。
那么,正如之前他们计划的那样,作为鬼屋核心的邪灵一旦消失,鬼屋亦会跟着分崩离析。
……换句话说,向阳他成功了。
女孩的手指微微一松,将周围的线全都收了回来。
竺清月轻轻吐出口气,脸颊上浮现出轻松的微笑。
在不知不觉间,女孩的白皙额头上已然沾上了几颗晶莹的汗珠。
尽管无论是鬼屋老人还是被邪灵附体的宋耀,都不可能威胁到她的性命,竺清月的能力看上去能很轻松地解决他们——实际上难度确实不高,毕竟“线”的威力不言自明;但女孩在使用能力时的消耗,却也是实打实的。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由自己来收尾的打算。
“清月。”
女孩听见怀里传来略显虚弱的呼喊。
她低下头,发现徐向阳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眸半闭半睁,心中涌上一阵不安。
“怎么了?你、你没事吧!”
在班长大人满脸焦虑,一双小手开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检查状况的时候,徐向阳有些吃力地开口,制止了她冒失的举动。
“只是有点累了……消耗太大。没什么,你和星洁不也有这样的时候吗?”
男生露出微笑,他勉强抬起手,抚摸着女孩的刘海,指尖在她的额头上拂过,沾起了一小滴汗水。
“我……只是做了和你们一样的事情而已……”
竺清月将他即将滑落的手一把抓住,然后动作轻柔地贴到自己的脸上,好像是希望他能更仔细地感受那份细腻和柔软。
短发女生小声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说道:
“你、你本来可以不用那么拼命……”
“——我成功了。”
少年打断了她的话头。他突然伸出手,抓住女孩另一只空闲下来的手腕,两个人的手掌以一种略显古怪的姿势交叠在了一起。
他侧过身来,静静注视着她。
竺清月被少年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所吸引,他的瞳孔表面正倒映着她的模样。
徐向阳嘴角上扬的幅度变得更大了些,露出疲惫却灿烂的笑容。
“……是的,你成功了。”
最后,竺清月轻轻点头。她半跪在地上,握住男孩的双手。
少女的脸庞就像春日来临时生长在花圃中央的那朵芳华,绽放出美到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微笑。
四目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
“你是……怎么做到的?很辛苦吗?”
眼看着距离鬼屋完全崩塌还有段时间,竺清月询问道。她对于发生在心灵世界的具体过程还是挺感兴趣的。
“辛苦的话,是有点。”
徐向阳努力回忆了一下当时的状况。
“我在成功入侵后,首先是读取了它的回忆,在那之后就被对方的意识体拦住了。”
“还好,战斗都是在意识世界中进行的,依照前几次的经验,我的通灵能力在质量上足以和它对抗的。要说哪里不足,主要是因为对方是怪物,我却从来没有尝试过和人对抗……所以,我就有样学样,它想要如何杀了我,我就尽力去模仿。”
鬼屋老人惯常使用的手段,比如在周身制造晦暗的立场和气流等等,徐向阳全都在意识的世界里成功复制出来。
不得不说,这是一次惊险刺激、让他兴奋不已的尝试,毕竟徐向阳只是个通灵者,在现实世界里,他是没办法像邪灵或是灵媒那样用超能力大显身手的。
除此以外,他还尽力模仿了清月和星洁的能力,制造“线”、召唤漆黑的巨鲸,乃至其它各式各样他曾经见过的邪灵。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他本人超常的通灵能力。
在这个过程中,徐向阳慢慢学会了如何去把握自己的能力定位。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五花八门的灵媒能力能看作是一般意义上的超能力的话,他本人则可以被看做是“心灵感应”的超能力者。
当然,这个说法严格意义上并不成立,这是因为灵媒能力不是源于身体内的基因,而是另一个世界,本身就与人的意识还有心灵息息相关。
但是,他的确能做到某些其他灵媒难以实现的事情……
这就是“特别”。
他的实验成功了,过往的顾虑便随之烟消云散。
“最后,我和它之间的意识交锋变得就像上回那样,进入来回拉锯的僵持状态。我当时想:这样下去结果很难说,谁输谁赢都在一线之间,可对方是没有人性的怪物,而我的意志力却未必有那么坚强……我很担心,害怕自己一不留神间就会输掉。”
“听起来很危险。”
竺清月一边认真地侧耳倾听,一边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施加力道。
徐向阳反过来攥紧她的小手,笑着说道:
“是很危险。”
“那你……”
“最后还是得靠对话。”
……
——“你该不会希望自己的孙子一辈子都被关在这栋屋子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吧?”
他在发现宋德寿与心灵世界出现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鬼屋老人没有表现出受到影响的迹象,直接选择了动手。但即便是在一人一鬼的意识体之间的交锋进入白热化阶段的时候,徐向阳依旧没有放弃,不断地向对方传递有着类似涵义的信号。
邪灵宋德寿的脸上永远是一副僵硬的笑容,显然和人的定义相去甚远;但在和宋耀同学有关的事情上,它的确会表现出貌似拥有人性的一面。
这可能和宋德寿死前的执念有关。宋德寿成为邪灵的动机就是为了保护孙子;他的死法亦不正常,不是受到鬼屋力量的侵蚀,而是被一种名为“蛊”的邪灵幼体改造而成。
不论理由为何,鬼屋老人已经是徐向阳知道的知性最强的人型邪灵,他通过通灵看到的那些回忆……就是明证。
所以,徐向阳始终没有放弃。
一直到最后关头,他终于从邪灵宋德寿那里收到了回应:
“它大概是觉得不可能战胜我们俩吧?就算我输了,还有你在。”
他说。
“总之,在我们俩快要斗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宋德寿选择了放弃。他希望我们能把宋耀同学带出这栋鬼屋,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所以,你答应了?”
竺清月认真思考了一下,小声说道。
“也不是不行。没有宋德寿在,他做不了什么了,那家伙的结局如何,于我个人而言是无所谓的。”
“是啊,我答应他了。但……”
徐向阳沉声说道。
“我撒谎了。我是骗他的,我压根就不打算放过。”
“……”
竺清月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在通灵过程中,我见到了属于这对爷孙俩的过去的记忆。宋耀同学他的确有着很不幸的童年。”
徐向阳深深叹了口气。
“他的父母永远都在喋喋不休地争吵、相互辱骂和大打出手。在某个夜晚,宋耀亲眼看见他的父亲拿着刀威胁准备离家出走的母亲,却在争斗中被母亲失手杀死。而女方则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在浴室里割腕自杀……”
某种意义上说,宋耀和他们属于同一类人,只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而其中的区别可能在于:有没有找到值得信赖同伴、有没有误入歧途。
但……产生共情是一回事,如何抉择是另一回事。
“他杀了好几个人,我不打算原谅他,因为能不能原谅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那样更好。”
竺清月点点头,她试探般问道:
“可你看上去还不是很痛快。”
徐向阳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是啊,我本来以为自己很容易就能撒谎的。可是,在看到宋德寿的表情的时候……”
他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当时的景象。
当他做出肯定的答复后,鬼屋老人那张像面具般的死人面庞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这份释然,这恐怕正是成为邪灵的宋德寿仅存下来的最后一点人性体现。
“可能是因为当时的我正处于意识体的状态中,在那种情况下还想撒谎骗人,真的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首先得欺骗自己的心……”
他没忍住翻涌上来的倦意,打了个哈欠。
“还好,我最后还是做到了。就是有点累。”
“累了吗?是啊,你努力战斗过了,现在肯定会觉得累。”
女孩歪着头,笑眯眯地朝他张开双臂。
“来,不要紧,躺到我怀里来好好休息一下吧。”
徐向阳看着眉眼里带着温柔,注视着自己的表情神似“正在给婴儿车里的孩子唱摇篮曲的年轻老妈”的班长大人,不免感到迟疑。但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止不住上下打架了。
在刚刚结束通灵之战的时候,徐向阳的精力就已经近乎枯竭了,这会儿是强打起精神和女孩汇报情况。
“清月,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
她这话还没说完,徐向阳的眼皮已经闭上了,摇摇晃晃地朝短发姑娘倒了下来。
“——辛苦了。”
竺清月轻柔地拥抱住入睡的他。
直到用手背感受到少年均匀的鼻息,她才放下心来。
“其实,你真的没有那么必要拼命……”
班长大人小声叹了口气。她的手指抚摸着他不自觉皱在一团的眉毛,想要让它舒展开来。
她从向阳的述说中听到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沉重。他在心灵世界中面临的考验,一定没有他话语间所表现得那般轻松。
竺清月一边思考着,抚摸着躺在自己膝盖上的男生的头发,一边不自觉地哼起了母亲曾经给他唱过的歌谣。
女孩低吟浅唱的悦耳歌声,在两人周围静静徘徊。
这一周以来,他们在鬼屋内一同度过的时光,像淙淙流水,在女孩的心中流淌而过。
“我想变成特别的人,尤其是对你们来说。”
当竺清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徐向阳脸上露出的表情令她记忆犹新。
可是。
可是啊……
少女的手指往下移动,在他的嘴唇上轻轻抚过。
在犹豫了一瞬后。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来。
……
鬼屋崩塌的趋势愈演愈烈,廊檐墙壁间的空隙变得愈加分明。
通透的天光毫不吝啬地洒遍鬼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像云像雾,像旭日初升时的朝霞又像夕阳西沉时的暮霭,明晃晃的巨大光柱斜斜地照射下来,安静地笼罩着门前一坐一躺的两位年轻人。
少女浅樱色的唇瓣轻吻在少年的额头。
竺清月的亲吻就像一枚柔软的花瓣,被来自屋外的清风吹起,正好飘落在徐向阳的身上。
有的东西从来只有一件,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最特别的,谁都取代不了。
她俯下身,附在他的耳畔悄声说:
“——对我来说,你本来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呀。”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等到竺清月直起身的时候,她听见一个世界分崩离析的声音,和仿佛来自远古海洋深处的悠远长鸣。
那声音十分熟悉。
竺清月再次抬起头,她看到一片庞然的漆黑阴影,从扩张的屋顶缝隙间缓缓游过,隐约能看见下方拂动如林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