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阳感到羞愧。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把两位女孩的矛盾，简单理解为由于和自己的感情问题而产生的纠纷——换句话说就是“争风吃醋”，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算不算是一种自以为是呢？

    当然，斗争的起因恐怕还是不能排除这方面的因素，如果不是因为星洁看班长大人不顺眼，就不会演变成如今状况；

    但要仅仅只是为了发泄被背叛的怒火，反而不容易闹出庞大的声势。

    起码竺清月不会这样做。

    在那个告白的雨天，徐向阳知道她确实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过愧疚乃至后悔的情绪；

    况且，以她的个性和惯常的处理方式，在面对星洁为此发难的时候定然会表现得十分克制。

    因为，她的目标不仅仅是和徐向阳成为恋人，更是要让星洁一起加入进来，构成她口中“超越友情和爱情”的三人关系。

    而班长大人要是不反抗的话……林星洁自然不可能下狠手，那就压根就打不起来。

    所以，真正能让她们如此投入的理由，只能是她们自己。

    ……说来奇怪，徐向阳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猜测，他的证据就只有刚才听到的班长大人的笑声。

    笑本身并不稀奇，对于清月这姑娘来说就更是如此：她的脸上永远都悬挂着轻柔的笑，笑容就是她的招牌。

    如果让十五中的师生们回忆一下班长大人的样子，他们脑海中首先浮现的，肯定是一张巧笑倩兮的美丽脸庞。

    林星洁曾经称呼清月为“瓷娃娃”，理由就是因为她的笑有时候甚至会显得不合时宜，哪怕是别人感到担心和害怕的场合，班长大人脸上的笑容却从不会消失。

    徐向阳已经从清月口中听说过爱笑真正理由：因为当她不笑的时候，表情会很可怕，周围的人都会害怕她、疏远她。

    为了在社会环境中更好地生活，笑容便是她的伪装。

    而身为班长大人的好友和恋人，在这个世界上距离她最近的异性，徐向阳在更多场合看到过她不尽相同的笑脸；

    他亦能轻易分辨出其中哪些是在他人面前装乖孩子的笑，哪些则是来自内心深处情感的真实流露。

    冷淡的笑，妩媚的笑，刻意诱惑人的笑，温柔的笑，像母亲看待自己孩子的笑，讥讽的笑，居高临下的笑，活泼的笑，高兴的笑，有一点点恼羞成怒却愈显真实可爱的笑……

    但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种笑声，能像刚才那样放肆和自由，让人觉得笑声的主人一定是个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家伙。

    于是，徐向阳一下子就惊醒了。

    一直以来，他只是贪婪索取着班长大人给予的温柔、爱情和眷恋；他对于有这样一位出众优秀的女孩倾心自己而感到窃喜，对于清月身上所承担着的负担则视而不见。

    他察觉到了，却从来没有去触碰。

    或许是因为竺清月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太过完美，徐向阳充分信赖着她，认为她能解决任何麻烦，无论是自己身上的还是他人的；

    又或许，以上这些都不过是借口。

    把自己当作两位女孩大打出手的理由，固然令人害臊；但真正让徐向阳感到愧疚的，还是他从来未曾注意到她肩负的压力，以至于当他听到这样的笑声时，都会觉得惊讶。

    他一开始甚至觉得，这会不会是林星洁的声音，其实是自己是听错了……

    当然，徐向阳也不认为所有问题都在他这边。

    “明明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出来就好了啊。”

    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不住叹气。

    可能只是因为……她会觉得丢脸吧？

    班长大人其实是个很好面子的人，他早就察觉到了。

    当然，不是在那些对她来说压根无所谓的人面前，而是在她在意的人那里，竺清月的自尊心会表现得相当强烈。

    在鬼屋那那次冒险里，这姑娘稍微展现出了一丁点软弱和真实，在他的逼迫下不得不暴露性格上诸如“控制欲强”、“有自毁倾向”等等缺陷后，她立马就又想要将主动权重新争夺回来，反过来逼迫徐向阳与自己立下约定。

    事到如今自不必多言，她更是想要在恋人面前表现得完美无缺。

    徐向阳同样产生过这种念头，不是不能理解……

    他抬起头，望向深远的苍穹。

    两位女孩的战斗场合再度抵达到他看不见的高空。

    极目眺望，他只能看到几个活动的黑点在柔光中起舞；要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月球上本来就有的瘢痕。

    “轰隆隆”、“轰隆隆”。

    沉闷可怖的声音似是擂鼓，自上而下，连绵不绝，好像云层中穿行的闷雷；

    时而却又发出爆炸般的巨大鸣响，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炸响的雷霆。

    然而，天上却不见半点乌云，反而一片晴朗。要是有人注意到了，可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雷声其实是她们重新回到徐向阳视野之中的象征，庞然无匹的两头怪兽在大楼顶端盘旋，一会儿气势汹汹地向前扑咬，一会儿又有些狼狈地被抛掷到远方、或是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向阳选择在一棵没有被路灯光照到的树荫底下站好，避免被发现；然后，在一片浓密的漆黑阴影中，他缓缓闭上双眼。

    他所释放的通灵能力，朝着两人的方向慢慢延伸而去，开始捕捉在附近大气中游离的远境力量的残留，并在战场周围专有，保持在一个不会被发觉的临界线上，

    对徐向阳而言，纵然彼此间有数百米的垂直距离，他的能力依然能轻松地覆盖，而且还能十分活跃地加以驱使和控制，沉浸在战斗中的林星洁和竺清月都不可能发现他的“窥视”。

    灵媒通过自身的心灵和意志来操纵异世界的物质；反过来说，他们所留下的痕迹，同样能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他们在某一时刻的心境。

    听上去像是读心术，但这些痕迹终究只是“力量的残留”，哪怕是徐向阳这等敏锐的通灵者，都只能读取到很模糊的印象和感觉，比不上对具体物品的通灵，和真正的读心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光是这部分信息，就足以让他确认心中的猜测：

    要是在自己面前，清月肯定没办法产生这种因为战斗而热血沸腾、无比激昂的情绪。

    呃，第一次接吻的时候除外，但那肯定是指另一个层面的冲动了……

    总之，倒不仅仅是他的能力不适合正面战斗的缘故，而是因为女孩单纯不可能对心上人发狠；而以她的个性，又不可能对不熟悉、缺乏信赖的陌生人敞开心扉。

    所以，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林星洁一个人才有机会……

    不，就算是星洁，放在过去同样不行。

    毕竟，竺清月一直以来反复重申的对星洁的喜爱，不可能是在说谎。

    在真正喜欢的对象面前，班长大人的自尊心只会强迫她继续当个可靠的完美女孩，更不会允许和对方大打出手。

    只有现在。

    只有在她们不再是朋友，而是敌人的时候——哪怕仅仅是披着“情敌”这层听上去不太严肃的身份外皮，她们才有彼此战斗的理由。

    而一旦放开手脚，竺清月才终于能接受新的自我。

    徐向阳驻足原地。

    他沉默良久，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其实，不止是班长大人，星洁那边同样打得很开心吧……他能感觉得出来。

    徐向阳却不一样。他对两位女孩心中的喜悦不能感同身受——

    就算真的能理解，他也不可能真的坐视她们继续打下去。

    没有克制的战斗是十分危险的。

    眼下这种不相上下的局面，到最后一定会演变成对体力和精神的长时间消耗。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在能使用超能力维持防护的时候倒无所谓；可一旦战斗陷入焦灼僵局，只要有一人控制不好，很容易会出事。

    像林星洁召唤出来的那两头怪兽，威力都跟推土机似的，别说是被正面撞到，光是擦个边都有可能受伤。

    徐向阳还记得孟正的话，更记得那个失控灵媒的下场——被迫与自己的邪灵融为一体，连身为人类时的样貌都沦丧殆尽的悲惨男人。

    灵媒就是危险的象征，不止是对他人，更是对自己；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越强大，就越危险，

    那种颠覆现实的庞大力量，是一把过于锋利的双刃剑。

    徐向阳这会儿倒是不怎么焦虑了，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阻止她们。

    就像是竺清月和林星洁都是从自身个性出发，才决定放手一战；徐向阳的性格同样决定了他会一直照顾两位女孩，这和她们强大与否并无关系。

    他有时候会被星洁吐槽说“像个爱操心的家长”，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

    在这场战斗中，两位女孩都表现得很开心，这当然是好事，要是换种方法、换个场合，他愿意很愿意付出努力去替她们创造环境；

    但要是代价是可能严重威胁到双方性命的危险……那他就绝不会同意。

    这种观念的确很像是“中国式家长”，对徐向阳来说，谁都不会受伤，才是最好的结局。

    不过，话是这样说，自己要如何做呢？

    一种比较方便的做法，就是以身为诱饵，直接跑到战场里面，高喊“你们不要再打啦“！

    虽然可能有被误伤的风险，但俩姑娘留意到后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收手，这点还是能确定的。

    毕竟她们就是因为知道徐向阳在场就打不起来，才会选择瞒着他，跑到别的地方来打架，甚至还特地把战斗场合放在高空中……

    没错，徐向阳觉得这看似酷炫的空中战斗百分之百也是两人故意为之。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根本没办法掺和进去！

    他可没办法飞啊。

    徐向阳倒不害怕被误伤，他甚至有想过要不要找幢附近的楼跳下去，她们俩发现了肯定会慌慌张张地赶来救自己——

    听上去有点卑鄙，但效果绝对显著。这场架，一旦中断就再打不起来了，最多事后被埋怨几句。

    但徐向阳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担心两人要是热血上头了，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跳楼……要是就那样坠落惨死，那就太白痴了。

    “为了阻止前女友和自称二号女友的姑娘打架，男方苦恼之余选择以死明志——”

    哈哈哈，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就算当了鬼，也一定是天字第一号蠢蛋鬼。

    徐向阳用力甩了甩脑袋。

    比起怨妇般自欺欺人，或是动不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当然要选择用充满男子气概的方式来解决！

    他下定决心，再度闭上眼睛——

    这是徐向阳目前最强有力的战斗方式；通过超人一等的通灵能力，让自身意识的触角入侵邪灵的壳内，与其本体进行“通灵”。

    经过数次的冒险和小心翼翼地尝试后，他终于在这上面摸到了点门道。

    但他一般情况下还是不会使用。

    将邪灵拉入意识空间，纯靠双方的心灵力量战斗——这种技巧固然能填补他并非灵媒、难以干涉现实的弱点，但凶险程度却与走钢丝无异。

    至于对小安或是班长大人的“线”进行通灵，他更是想都不敢想。

    谁知道那几个玩意儿的真面目。光小安那副样子就够可怕了，可它居然还只是星洁能力的冰山一角……

    但不管怎么说，他要是真的能下定决心动手，这一招针对邪灵确实称得上杀手锏。

    他在运动会上对付那个叫蒋磊的人的时候，其实压根都没深入，光是用“心灵入侵”能力接触了一瞬，便轻易而举地剥夺了那家伙对邪灵的控制权。

    徐向阳甚至已经开始在考虑到事后安全处理的问题了。

    ……

    当他的通灵触角真正触碰到小安的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一点：这边一动手，那边应该能立刻察觉到迹象，并意识到是他来了。

    可是——

    他闭上双眼，听见夜空中的爆破声好像只停息了一瞬，便再度开始活跃。

    这就是说，他要是做不到正面插手的话，正在兴头上的俩姑娘全都会当做没发现？

    ……很好。

    很好。

    徐向阳咬咬牙，暗自发了狠。

    那就让你们俩看看，忽视前男友兼男友的意见就随随便便打起来的轻率行为，到底有多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