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入人间
“你……帮我招待客人?”
竺清月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她摇了摇头,笑着提醒道:
“你刚才可是一直在躲着他们哦。”
母亲没有回应,只是温柔地看着女儿。
不过,无论如何,清月想,妈妈的确是从这个家中走出来了。哪怕只有一步两步,哪怕只是为拜访者主动开了一次门。
那个登月的宇航员在走出太空舱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是我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竺清月则认为,对于她的母亲来说,今晚走出家门的那一步,无疑是人生出现重大转折的征兆:
妈妈的病情正在逐渐转好,正在一点点变得能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起初,女人是始终窝在那个黑暗逼仄的卧室里,足不出户;后来,她变得能在家里自由行动,再后来,连女儿不在家照顾的时候都能独自一人过得很好。
在这个过程中,竺清月并没有特地去做什么。要说她的人生有哪里发生了改变,那就是遇见了徐向阳和林星洁两人。
人生中第一次交到朋友,人生中第一次品尝恋爱的滋味。
中间不乏嫉妒、苦涩和烦闷的时候,但纵然是这些负面情绪,和过往的苍白人生相比,仍是一种绚烂鲜明的点缀。
就像在一张空无一物的白板上肆意挥洒颜料,尽情涂抹;
就像从一生下来就只吃白米饭、盐和水煮菜的人,首次在菜肴中享受到调味料的带来的对舌尖的刺激……
竺清月的心情与之相近。
阴郁的冷色,辛辣与苦涩,这些在旁人的感官中绝称不上美好的东西,对于初次体验的人而言却无异于发现了新大陆。
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在她心头乍然涌现的唯有喜悦,再无其它。
这股激昂的心情很难向他人倾诉,它足以冲淡任何一种事后的悔恨,且即使是现在,每每当她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情难自抑。
——是因为她的心态在朝着健康的方向转变,母亲的病情才得以好转?
……不,才不会。
冷静思考,她的精神状态和她妈妈的身体状况,其中当然不可能存在任何直接性的关联。
如果说是因为妈妈在看到她心情变好后,她的心态同样发生了积极的改变……先不说对母亲对自己的关注程度有没有到达那种程度——这种话听上去就像是她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活一样——事实上,在过去将近十年的时光里,为了治好母亲身上的病,除去医院提供的药物和手术治疗外,竺清月早已经尝试过无数种方法。
在现代医学提供正统医疗以外的治疗方法,叫作“补充疗法”或是“替代疗法”,其中包括有深厚文化背景的诸如针灸和放血疗法等等,以及……
精神疗法。
医生们常常会说要让病人们尽可能保持一种积极的心态,有利于疾病的治疗。
虽然谁都不清楚这个“有利”能达到哪种程度,但谁都无法否认其效果。
杂志上的励志故事里不是常常这样说吗?躺在病榻上丧失意识的植物人,在听到某人的呼唤或是熟悉的歌声后,竟然就此苏醒;
或是本来被医生下达判断只剩下不到一年寿命的人,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却活了数十年。
这并非虚构或者夸张,历史上确实有身患疾病的人们在某种精神性的刺激下,创造连专业人士都会惊叹不已的治疗成果的例子。
这是幼年的她第一次接触到“奇迹”这个词时所感受到的语境。
但是,所谓“奇迹”,在它另一面的却是“不可复制”的残酷,它的真正涵义其实是“几乎不可能发生”。
起码对她的妈妈来说,精神疗法毫无作用。
就算她努力想要逗母亲笑,用滑稽的、甚至是欺骗的方式想要让女人精神好转,结果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连带着小女孩付出的努力、和她所承受的一切压力,都变得毫无意义。
每当她来到床前,躺在病榻上的干枯女人,只会用那双好似蒙上灰尘的玻璃弹珠的浑浊眼球,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用粗重的呼吸和激烈的咳嗽,将母女相依为命的每个夜晚都拖延得异常漫长……
那种死气沉沉的注视,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就连竺清月都需要耗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母亲身上的改变。
那么,母亲的病情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发生好转呢?
对于那些病情相对稳定的长期患者来说,他们身上发生改变的理由往往会很复杂,连主治医生都未必了解全貌。
比如,长时间与病魔的抗争,导致免疫机制出现了某种人类尚未知晓的变故……人体就是这般神奇,就连世界上最尖端的医学科技,和人体内隐藏的奥秘相较起来,亦不过是浅尝辄止。
所以,竺清月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巧合、一种偶然;
而她和妈妈二者身上发生改变的时间点的交叠,则是一种预兆——某种精神上的,甚至是宗教式的征兆。
换言之,这是发生在她身上,独属于竺清月这个人的奇迹。
这就难怪清月会对两位友人心怀深切感激,尤其是让迄今为止的变化诞生的源头、那个最开始推了她和星洁一把的徐向阳。
竺清月曾经说过徐向阳是“她最尊敬的人”,但用“尊敬”这个词可能还显得浅薄了;毋宁说,这是一种崇拜。
……
“你的两位朋友,我终于见到他们了。”
妈妈说。
“嗯。”
“我不是很喜欢他们。对你来说,他们俩都太危险了。那个男生是你的男朋友?我很不喜欢;还有那个女的,我也不喜欢。”
连续强调了三次“不喜欢”……
竺清月眨了眨眼。
在那一刻,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大量尖酸刻薄的话语。
自从上次顺着冲动喊出来、事后却莫名觉得很爽的那几句“老太婆”以后,女孩又趁着这股冲劲,接连构思了好几套方法。
这回可不是一个侮辱性的词语了,而是一整套骂人的方案。
要是还有人敢阻碍自己和那两个人的关系,哪怕对方是她的妈妈,竺清月都不会口下留情。
她以为,母亲还会像过去那样用冷漠的态度折磨自己,或者说“你会被背叛,你会被抛弃,你会变得和我一样”之类的话——她都快听到耳朵生茧了。
在竺清月看来,长辈就是固执的代名词,他们总喜欢用自己的人生经历,来限定年轻人身上尚未发生的未来所描绘的轨迹;而一旦被套上枷锁,未来可能就真的如他们所料了。
她的话,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反驳这种愚蠢的言论。
但母亲却只是眼神淡淡地看着她,然后说:
“不过,你已经长大了。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谢谢。”
竺清月发自真心地笑了。
变化的发生是现在进行时
无论是她,还是母亲。这栋房子内的时间不再是停滞不前的,它开始缓慢流动,像一阵自由的风,像潺潺的溪流……
像一艘在港口停靠了十几年没有挪动过的轮船。
曾经的主人抛弃了它,船的表皮锈迹斑斑,在附近生活的人们眼中,这艘船已经是在日常世界里不变的固定风景,和海岸边的礁岩没有两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艘船,却在某一天下午迎来了新的船员。烟囱内重新冒起白烟,汽笛再度鸣响,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它即将启航,准备驶向那片波澜壮阔的大海……
“未来,我们的生活一定会过得更好吧?”
女人轻轻颔首。
竺清月脸上的笑容愈发粲然。
“既然要改变,那就改变得更彻底些!”
在送两位朋友离开的时候,她又习惯性地关上了灯,让房间重归熟悉的黑暗与寂静。
但这会儿,明明母亲已经走下楼梯,她却准备再次打开它们。
“哒哒哒”的脚步声从上到下,从楼梯到房间,从客厅到走廊。
室内转瞬间灯火通明。
竺清月慢悠悠地走下楼梯,来到女人面前,笑着问道。
“怎么样,妈妈,还习惯吗?”
在客厅内水晶吊灯的灿烂照耀下,女人那张枯槁干瘦的脸庞,竟也显得好似有了几分生气。
她仍是默不作声地点头。
“太好了。”竺清月松了口气似的,开心地说道,“你老是把房间弄得暗暗的,我都不敢打开,几年下来就成习惯了……我小时候还担心过,你是不是变成吸血鬼了呢!”
面对女儿的玩笑,女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姿态轻柔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的坐姿很端正,一看就是那种受过良好家庭氛围熏陶的大家闺秀。
说起来,正因为是有这样一位母亲的遗传,班长大人身上才会养成那种令人着迷的淑女气质吧。
“对了,你起来以后还没有吃晚饭吧?”
女孩笑眯眯地端详着自己的妈妈,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时间有点晚了,我来做顿夜宵吧。”
班长大人走到洗手台前,将围裙系上,动作熟练地拿起菜刀和旁边的砧板,又拿出袋子里的西红柿放到龙头下清洗。
“今天就做面吧,西红柿鸡蛋面,怎么样?”
竺清月没有听见母亲的回应。但这是小事,她早已习以为常。
她一边哼着熟悉的小调,一边开始认认真真地切起菜来。
背后传来电视屏幕上人们饱含热情、语气夸张的交谈。
耳畔回荡着菜刀和砧板相互碰撞的响动。
窗户敞开一道缝隙,毛绒帘布被夜晚的风轻轻拂动。
母女两人隔着一扇玻璃门,背对彼此安静地坐着。
室内流动的风变得更大了些,不止窗帘,连客厅里茶几上的垫布都被吹了起来。
竺清月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她没有抬头,继续聚精会神地切着菜。
因为房间里不再黑暗无光,所以厨房和客厅间的那扇玻璃隔门上,能清晰地映照出那个正在独自一人忙碌的身影。
沙发上空无一人,只是在靠近中央的地方,有个微微的凹陷痕迹。那大概是相同位置在长时间被人坐过后失去原本的弹性,发生了一点点变形。
但乍一眼看上去……
就像是那个地方正坐着一位看不见的客人。
没有通电的电视屏幕一片漆黑,好似一处通往宇宙深渊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