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阳。”
班长大人关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
徐向阳拿着扫帚埋头清理到处是斑斑血迹和散落这的绷带的地面,没有回头,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竺清月背着双手,站在男生背后等待了一会儿,看着他将畚斗里的东西全都装入垃圾桶里。
那个被俘虏的倒霉蛋又昏了过去,脑袋正歪歪斜斜地躺在墙壁上。
年轻人们没有这个心思再特地给对方叫辆救护车,所以这人能不能活下来,只能自求多福。
“……好了?”
“好了。”
徐向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随意整理了一下衣领,之后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大步走去。
“你等一下。”
他停住脚,有点疑惑地转过头。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光柱,从街道的远方投射而来,照亮了窗户,一闪而逝。
屋外有车轮碾过石板的轻微响动,竺清月站在这如梦似幻的画中,轻声问道。
玻璃的一面布满细密水珠,另一面雾气朦胧,斑斓的光芒从女孩清美的脸庞上流淌而过,眨眼间又被昏暗笼罩。
“当然是回去啊。”
徐向阳回答。
“已经过了一小时了,还好时间不算浪费,我们得到了情报。但要做的事情还是没有变,对吧?我们需要早点和星洁,还有莲姐汇合。”
他看着抿起嘴唇,神色肃穆的女孩,意识到她并没有要立刻动身的意思。
“……刚才那人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吧?”
她问。
“嗯。”
“那你觉得,他们要找的人……会和我们有关吗?”
这话其实就和点名道姓一样。
班长大人的意思,是在问这群不知来由的灵媒,不惜在市区内引发大规模混乱都要找到的人,是否是林星洁——
他们的挚友,他的恋人。
“会吗?我不清楚。”
徐向阳很诚实地摇头。
他确实有些迷茫。
班长大人的这个猜测算不上惊世骇俗,因为他在听到那个自称被雇佣的灵媒说话的时候,同样联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林星洁身上存在的特异之处,任谁都看得出来。
徐向阳记得以前自己还安慰过她,说“天塌了有高个顶着,总不至于让一个女高中生来拯救世界……”;现在来看,她可能就是高个中的高个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和班长大人都很清楚,林星洁体内的力量还远远没有被挖掘出来。
她曾经在梦中见到过一片海洋;这就像是一种征兆,意味着与她意识相连的,绝不仅仅是一头怪兽,而是某种庞大和广袤到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攫取人心中的恐惧制造怪物的超能力,同样让人觉得超乎寻常。
要是有人知道她身上的这种种非凡之处,会主动找上门来并不稀奇。
还有,“世界末日”——
当与此相关的念头没来由地闯入徐向阳脑海的时候,他有点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决定将其暂时抛在脑后。
“是的,的确有可能。”他说,“所以我们才更需要早点找到她。”
“嗯,这没有错。我只是想提醒你,向阳。”
班长大人神情严肃,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接下来可能要面对一大群心怀恶意的灵媒,他们和我们以前遇见的敌人都不一样。”
听闻此言,徐向阳的表情同样认真起来。
他知道清月的意思。
之前他们遭遇到的那些无主邪灵不用讲,就算是身为灵媒的敌人,有的是和他们一样的高中生,有的是被通缉的失控者,他们和真正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灵媒肯定不是一回事。
刚才被年轻人们俘虏的那个男人,别看倒下的很快,但见他毫不犹豫拔枪准备杀人灭口的姿态,足见这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无非是班长大人将人面蜘蛛早早安排在外面,出手又极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连邪灵都来不及召唤,这才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击倒。
此外,他还只是外围成员,真正要参与行动的人都隶属于同一支小队,他们已经偷偷潜伏入这座城市。
换而言之,他们要面对的敌人不止一个。就算有班长大人陪在身边,要对付起来都不会轻松。
或者说,这正是年轻人们遭遇过的情势最严峻的一次挑战,哪怕是在对这群人的邪灵能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徐向阳都能得出这个结论。
“……既然是关于星洁的事情,我从一开始就有准备。”
他将手掌攥紧成拳,沉声回答。
“还有。”徐向阳又想到了什么,提醒道,“如果说星洁很特殊的话,你的灵媒能力同样不相上下吧?别大意,也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竺清月眨了眨眼,随即笑了起来。
“没关系,不是还有你在我身边吗?我才不怕他们呢。”
要说战斗力,我可没办法和你相提并论啊……
话虽如此,当看到那双清澈瞳孔中蕴藏着的深厚信赖时,徐向阳的心中微微一动。
班长大人当然不会不清楚这件事,但她还是这样说了,而且那是内心流露的真实想法,绝不是为了他的面子考虑才曲意敷衍。
他在她的身边的时候,她会觉得可靠、觉得自己不再害怕和担心任何人。这和力量的强弱无关,而是因为与最重要的人携手同行,于是心落到了实处。
既然如此,无论是出于少年人的意气,还是作为恋人的保护欲,他都不想让面前的姑娘感到失望。
“那好,我们走吧。”
徐向阳朝着竺清月伸出手。
女孩微微一笑,将柔软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两人一起走下楼梯。
他们不是公主与骑士,而是相互陪伴、相互扶持的伙伴。
*
现实情况远比年轻人们预想中的更加糟糕。
和清月的讨论过程中,徐向阳担心归担心,但他毕竟没有真的经历过大规模的灵媒冲突,只是直觉较为敏感而已。
不要说他是“怀着侥幸心理”,要是换作别人,肯定会觉得天底下的坏蛋们一定是冲着自己身边人来的……这种念头才更像是在杞人忧天。
可是现在——
忧虑却成为了现实。
从宾馆里出来后,一路又行驶了半小时的时间。
前方就是徐向阳家所在的地方。
但在通往小巷的那条道路上,他们俩却远远便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氛围。
接下来想要再继续往前,坐摩托车就太显眼了。不用班长大人提醒,徐向阳踩下刹车,停靠在角落里。
披着雨衣的两人从车上下来,悄悄地靠近。
这条街道邻近商业街和旧城区的居民区,平日里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而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之后,绝大部分的店铺都关了,几家拉下大半的卷帘门里,透出些许光亮。
“这里有邪灵……还不止一个。”
两人无声息地走到某个角落,徐向阳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惊颤。
朦胧的雨夜里,街头路灯光洒落,仅能照亮周畔的一小部分湿漉漉的水泥地面。
细雨绵密如丝,淋漓的水光和些许微茫,勾勒出夜色中异形怪物们的轮廓。
影影绰绰的街道上,徘徊着邪灵们的身影。
来自异世界的怪物们一个个长得奇形怪状,将视野范围内的空间完全填塞。
有的体型庞大,行走时虎虎生风,仿佛畸形的巨人;有的样貌狰狞,挥舞的手足触角在墙壁上投落下扭动的阴影;有的在地上蜿蜒爬行,像是传说故事里的妖魔。
普通人见不到还好,可要是有能看到邪灵的通灵者路过,猛一看到这般景象说不定会被吓傻。
整条街道一下子变得阴气森森,意识恍惚间还以为人已不在人间,而是去了阴曹地府。
徐向阳和竺清月两人在角落里等待观察了片刻,这群明显是受人操纵的邪灵们一直在徘徊,像是封锁现场,戒备四周。
“这群人真的是冲星洁来的……”
人都到这个地方来了,绝对不是巧合。
这里可是他和星洁两人的住处,当然不可能没检索过,他能确定附近没有居住着灵媒,更没有鬼屋。
两人靠着湿漉漉的墙壁,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探出脑袋朝着街道的方向窥伺。
竺清月在他耳畔小声问道
“怎么做?”
“当然是闯进去。”
徐向阳的心跳正在加快,嘴里的回答却一点儿都不含糊。
眼前的局势越是危险,就越说明情势紧张。
就算不清楚星洁目前的状况,他们也不可能放着自己家附近被一群灵媒们堵住的诡异状况不管,因而只有闯入这一条路!
再拖延下去,时间很可能会来不及。
徐向阳抓住班长大人的手掌,片刻不愿意松开。
这可不是为了秀恩爱。他闭上眼睛,扩散开来的意识触角反过来覆盖在身体上,像一件流动的衣服,包裹住了两人。
在商场那时候,徐向阳便已经学会了这种做法。在这种状态下,就连侦查系邪灵都难以察觉到他的行动。
就这样,年轻人们手拉着手,从簇拥的邪灵们中间穿过去,就像是一场群魔乱舞、光怪陆离的盛大宴席上的不速之客。
如坠魔窟。
徐向阳的心脏跳个不停。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呼吸。
左右两侧都是险恶狰狞,或高大或庞然的丑陋怪物们,这可不是什么超现实主义的雕塑群,而是一群货真价实的邪恶生命。
想要不动声色地从它们当中走过,实在是一件很考验心脏承受能力的大胆之事。
就连向来冷静的班长大人都不例外,徐向阳紧紧抓着她的手,能清晰感受到短发姑娘掌心处的粘腻冷汗。
以竺清月的能力,未必怕了这群怪物。但他们的对手毕竟是一群灵媒,说不定还有潜伏的手段。
在找到星洁前,他们不想打草惊蛇。
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这条路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自深沉的远处传来,却又好似在脑海深处回荡!
徐向阳的心头一沉,感觉就像是有块巨石压上了胸口,他差点没能维持住自己的能力。
“你听见了吗?”
“嗯,又是婴儿的哭声……”他的另一只手正捂着自己的额头,表情正因痛苦而扭曲,“是那个压制了全城通讯的灵媒。”
他们的交流还尚未结束,小巷深处便爆发出强烈的气息。
如同一枚炸弹从天而降落入了巷子里,可怕的能量裹挟着火光和烟气,刹那间膨胀开来。
那气息相比起平时明显变得过于强烈和不稳定,但它对他们两人来说太过熟悉,所以第一时间便都认了出来——
“星洁!”
那一刻徐向阳几乎要喊出声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从裤兜里拿出一块橡皮。
那是他平日里与星洁进行沟通的媒介。
可能是因为空气里还残留着那个特殊邪灵所释放的“干扰信号”的缘故,徐向阳之前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但是现在,他和林星洁之间隔着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徐向阳心中发狠,全力发动了通灵能力。
他的瞳孔中映照出了女孩此时此刻亲眼目睹的画面,一切都清晰如镜。
但还没等徐向阳仔细辨认,他意识就被“弹”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如海潮般浑浊的思维碎片,几乎要彻底吞没他自己的意识。
“失控了……”
在竺清月的搀扶下,他喘着粗气,身体瘫软地坐在墙根。
“有问题?”
“……我的通灵被强制中断了,但这不是星洁自愿的,而是因为她现在的意识状态非常混乱,所以会下意识地排斥外来者。”
“她没有认出你?”
“我现在要去找她。”
像是在答非所问。
但竺清月的神情中却透着一股了然。
“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走。”
“好。”
徐向阳用力点头,用手臂强撑着身体站起,扶住墙壁,踉踉跄跄地朝着小巷深处走去。
又是一声尖锐的响动。
这一次,不是邪灵的特殊能力,不是制造出来的幻觉,不是感知中的气息,而是实实在在的爆炸声——
整条巷子都被惊动了,有好几户人家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有人撑着把伞,探头探脑地张望。
人们目送着那个男孩步履蹒跚地走入深暗。
竺清月往他的背影投去最后一眼,随后毅然转身。迎面而来的风雨凛冽如刀,不留情面地拍打在少女苍白似雪的脸庞上;她拉下帽檐,刘海下的眼神锋芒却比刀更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