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息川下游一处名桃源镇的僻静地方,有一酿酒少年,叫沈忆,自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靠镇民接济过活,住在一户死过人的院子里。
不同于寻常孤儿,沈忆虽然看着头发糟乱、衣衫破败,可眼珠子却清澈如水,眼神里透出来的那股子劲生机勃勃的,如奔流不息的月息川一般,性子亦然,打鸟爬树趴屋檐,无所不精。
可这却让镇民愁秃了头,一开始少年只是钻狗窝进院里偷鸡蛋,可随着技艺愈发高超,便开始埋陷阱偷鸡,鸡户根本察觉不了,毕竟鸡从被偷到被杀连嘎嘎叫都没有。
不久后屠户家的猪肉、菜农老婆婆的大葱、桃源客栈的酒、洗衣坊徐家娘子放水上飘的鸭子也都遭了殃,好似一阵风刮走似的,不着一点痕迹。桃源客栈的杨掌柜瞧出了门道,守在酒窖诱敌深入。怪就怪沈忆偷到小镇守财奴头上了,于是着了道被抓个正着。少年也一晚上身败名裂,成了过街老鼠。
正所谓小镇人以酒为天,外乡人为酒花钱。小镇的桃花酿刚中带柔、余韵悠长,酒如此,人亦然。因此,镇民虽然对少年口诛笔伐,言辞颇厉,心底却并未怪他,屠户每隔半月就让土狗叼条肉去少年那,徐娘子也把儿子的旧衣裳丢到少年家边上,可少年碰见他们时,一个在骂那条土狗,一个在问候老天为什么乱刮风。
杨掌柜替少年捡了份好伙计——酿酒。沈忆去客栈那学酿酒,一学就是十年。此后便靠酿桃花酒维持生计,他酿的酒品质颇佳,但是都被杨掌以柜极低的格价收购,然后在以极高的价格卖给来小镇的外乡人。
镇民都觉得沈忆有活折腾,挺好,不像他九岁那年的冬天,不知怎么的,中了一邪般一头扎进了快要结冰的河里。等陈铁匠捞上来时,少年躯体已经冻成了硬块,身形佝偻着紧紧抱牢一副玉简。
镇民都以为少年已经冻死,纷纷筹钱为他办理后事。薛家家丁抬尸体去义庄,薛家的小娘子哭了一路,跟少年的媳妇似的。
事后好多年,镇民才知道那玉简是沈忆父母生前留的青云宗信物,比少年命根子都重要,薛家小娘子觉得玉简新奇就拿走看,在石桥上被沈忆发现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失手把玉简甩进河里,跑的无影无踪。
义庄内,小姑娘趴在沈忆尸体哭睡了去,谁知第二天沈忆就莫名其妙醒了,小姑娘见状又哭了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大步跑出义庄。不久后小姑娘就被家族送去青云宗修行了。
薛家一行人离开小镇的那天早晨,沈忆照常出门拉酒,凉风来吹,“叮叮铛,叮叮铛……”,门上传来了铃铛的清脆声音,沈忆瞧见门上挂了一颗小铃铛,像紫色的小珠子,十分简约,好看。
铃铛下挂了一条纸符,上面却并非仙家纹路,而是少女那歪歪扭扭、春蚓秋蛇般的字迹,用毛笔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下的:以后我回来,你就摇铃铛,叮当叮当,我就知道是你啦。就是这鸡爪子一样的字,小镇私塾里只有一个人写得出来,只是无缘的话,再难相见了。
也是那天正午,沈忆在拉酒时撞到了一名白胡子道人,道士说是自己喝醉了酒的缘故,没怪少年,撇了一眼车上的酒,赞口不绝:“好酒,好香,好个桃花酿。”于是白胡子道人讨了一壶桃花酿喝,很是对口,少年见他仰着脑袋,手扶着酒,一下一坛酒就倒进了胃里,问:“出家人不禁酒?”
道士洒脱道:“平时不喝,但是到了桃源镇就入乡随俗嘛,敞开喝,喝满肚子。”
沈忆又问:“肚子有多大,能容几斤酒?”
道人笑了笑,没作答,神情突然有些正经:“趁酒劲,讲个故事,贫道途径一村,有一条恶鬼,吃人不吐骨头,一天两个修士去除鬼,修士不敌,一个小修士给恶鬼抓了,恶鬼也重伤再难战另一个修士,于是让其拿村民的命来换小修士。”
见老道士卖关子,沈忆急得抓耳挠腮。
老道士又道:“那个修士最后选择了小修士的命,整个村子的村民被恶鬼吃了个干净。”
沈忆沉思了一会,“小修士以后可以救更多无辜的人,既然必须牺牲,伤亡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只是生灵的价值真的可以用来比较吗?道长是如何选的?”
老道士长长舒了一口气,“即是酒鬼,喝了酒,烦恼就抛掷脑后了,还有,牢记你心底的决定,那或许不是故事的正解,却是对自己最好的解脱。”老道士临走之际给了少年一本《灵气通》,说只要跟着练,可疏通体内灵脉筋络,轻则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若是可以搭出长生桥,便可得仙缘,入修真之界,玄妙的很!
然后道士就晕晕乎乎,东倒西歪地沿着小路走去,霎时就不见人影了。沈忆看着老道士远去的背影,眼神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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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息川将小镇分成两块,中间有一座石桥,桥下挂了一条斩龙剑,传说小镇的育龙湖里有条小蛟龙,有一日会长大,翻江倒海,然后出没月息川,拱坏石桥,引发大水,于是镇民便在石桥下挂上一把斩龙剑,让蛟龙绕道而行。
九岁时得到的《灵气通》,沈忆日日修炼,因此每到月底就要经过石桥到对面的药铺买药,以此补充修炼消耗的身体气机。小镇杨掌柜见了铁定少年是染上了什么醉花楼的瘾,才疯了一样卖酒买药补身体。这事在小镇被三传五,沈忆的风评又一次被害,本就身败名裂的他越发臭名昭著了。
不知不觉间,那个瘦骨伶仃的少年已然十八,骨骼也已有了男人的棱角,眉清目秀身形高挑。至于修为嘛,也是突飞猛进的,距凝气期仅半步之遥,半步凝气啊,这是什么概念?世上没几人比他离凝气期一层更近了。
这几日,小镇断断续续来了不少人,各个看着就仙姿秀逸,不似凡人。小镇因桃花酿闻名,这些外乡人来到小镇莫不去桃源客栈品尝品尝桃花酿。
杨掌柜看着四方云集的人,比月息川的水都要多,满心欢喜,转头对沈忆道:“桃花酒是不是快没了,育龙湖边有处桃花林,你去那里采桃花,多酿些酒,可不要供不上客栈买卖。”
沈忆神色颇有些为难,那片桃林的桃花四季长开,冬天也不例外,颇有生机灵气,于是便成了镇民日日供奉,祈求风调雨顺的地方,平时也是禁足的。少年为难可不是怕惹怒桃花神,而是此行代价颇大,所以等着守财奴多吐些油水。
杨掌柜没好气道;“你这人,看着淳朴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偷了小镇一半的鸡,鸡叫都不叫一下,去个禁足的桃花林不是跟喝水一样轻松,一百灵石,快去快回,要是耽搁了客栈生意,我就把你丢去育龙湖里喂鱼!”
于是沈忆向掌柜讨了一副箩筐,向育龙湖奔去。
小镇人们以桃花酿为生,所以信奉桃花神,相信它会为小镇黎民造福,家家户户过年时都会贴上画了桃花神的神像,镇民们心里的桃花神手持桃木剑,身躯凛凛,相貌堂堂,颇有气势。
沈忆到了桃花林,只觉得此处灵气颇为浓郁,尤其是育龙湖,灵气磅礴得有些反常。凡人自然察觉不到,若非修炼了《灵气通》,他也无法感应灵气。
沈忆往灵气更加浓郁的深处走去,越走越深,恍恍惚惚仿佛桃花林真如一处世外桃源,不知不觉停在了一棵巨大的桃树前,驻足观望,叹为观止。
桃花下有一座简陋小庙,古朴幽静,庙里立着一尊山石雕成的桃花神像,比人高几尺光景,放在这等偏僻小镇,气度很不坏。
沈忆觉得用这棵桃树来酿的酒一定能卖出不少灵石,于是他找了一块光滑的大青石,放下箩筐。然后四周空间开始扭曲,沈忆感到脑海一晃,紧接着有清新甜美的桃花香气传入沈忆鼻腔,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浮在玄空之上,面前只有那颗大桃树,桃花盛开,春意盎然。
突然背后一人拍了一下沈忆的肩膀,沈忆猛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红纱裙的丰腴女子,桃花玉面,眉心间印了一朵红花钿,魅得就像熟透了的桃子。
沈忆眨巴眨巴眼睛,呆呆的,喃喃自语:“桃花仙子?”然后急忙行礼“在下沈忆,见过前辈。”
女子神识扫过沈忆,然后扶了扶额头,心想:“凝气都没到,这资质……”
沈忆看着女子,脑筋飞转,先是脸上摆出悲苦神色,然后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晚辈自小孤苦伶仃,无人疼爱,食不饱穿不暖,九岁时好不容易得到仙缘,却因筋脉枯萎,难以修行!”
女子闻言一愣,单从话语神色上看,沈忆完全不像说谎,可是……少年在镇上的威名,她是听说过的。
说着,沈忆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诉苦道:“晚辈日日辛勤,受尽压榨,只为筹备药材重塑体魄,可修行谈何容易,一个贫苦少年如何在短短几年内突破凝气期,又有谁会帮一个无缘仙路资质差劲的凡人,苍天啊!大地啊!可怜可怜这个苦伶仃的凡人吧!”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认真道:“筋脉窍穴易改,可重塑修行体魄却难如登天,体魄不适合修行,就相当于凡人通往仙途的那座桥的桥梁断了,从此无缘仙道。”
沈忆突然抱住女子大腿,喊道:“桃仙子,啊不,桃姨,你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臭不要脸!”女子一脚踢开沈忆,叹了口气又道:“一千年了,真快啊!冥冥之中自有缘分,既然天道选择了你,我便只能遵循天道,我可以帮你,不过我有条件,毕竟投桃报李,用心暖心是起码的,对吧。”
沈忆吸了一下鼻涕,拍了拍胸膛,一脸真诚:“桃姨的事就是我的事!”
桃姨神色欣慰:“知道为何近日小镇来了那么多修行者么?六百年前一位元婴修士途径育龙湖,发现湖中有条灵脉,可这条灵脉不足以支撑一个宗门,但弃可之惜,便在湖中养了一条虬,如今六百年已过应已化为蛟,蛟虽并非真龙,可却凶猛异常,于是北域各宗门便派年轻一辈来屠龙,即可借助龙丹突破筑基,也可早日为宗门打响名号。”
沈忆心感疑惑:“自己养龙给别人屠,这元婴修士可真是一个大善人啊。”
桃姨道:“我既然因镇民供奉而生,便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屠龙声势浩大,必定殃及无辜镇民,所以我需要一个不屠龙者,和我缔结誓约——在屠龙之日保护小镇三千户人家。”
与此同时,桃姨抬手,芊芊玉指抵在沈忆眉间,口中默念:“道法自然,周而复始,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桃姨每念一个字,就有一道嗓音紧跟着念,气势恢宏,响彻四方。
转瞬间天地灵力如河水决堤般涌入沈忆眉间,气吞山河之势,锐不可当,沈忆眉间便多了一个花瓣印记,转瞬即逝。紧接着,桃姨的身形开始缓缓消散,沈忆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朵桃花,慢慢融化在手心,此后二人便可通过神魂交流。
“我名陶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蓁,是镇民口中的桃花神。”
“桃花神是你?”沈忆满脸惊讶不已,心想你若真是个神的话,走出桃林还要靠我?
紧接着他的头就被轻轻敲了一下,“和长辈说话要过过脑子,对了,你叫的桃姨,很好听,就叫着吧。”
随着陶蓁蓁的消散,周遭环境也慢慢褪去,回到了来时的那片桃林,可是原来颇为浓郁的灵气已经寥寥无几。沈忆面前还是那棵大桃树,箩筐也还在端坐在青石上,只是里面已经满是桃花。
夜幕垂落,回家路上沈忆抬着头,一边望着璀璨的星辰,一边卖俏道:“桃姨,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吧!”
夜幕之中,不知是谁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并轻声要求道:“以后要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