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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道上。
一位少年骑马慢跑。
他的身后跟着两架马车,赶车的依然是莫残与季颜。只是此前带路的两个壮汉不见了,如今由他这个吃白食的担负着护送的重任。
不过,余下的行程仅有百里。天黑之前,便能抵达鹊灵山。
“于野,前头的路口右转,嗯,有棵大树的便是了,看见没有啊——”
况掌柜坐在车前吹着凉风,不忘大声吆喝着。菜儿依在他身后张望,神色欣然嘴角含笑。
“爹,有你这般指路的么,他又不是傻……噗——”
“呵呵,他才不是傻子,这叫大智若愚,大敏讷言,年少老成,重诺笃行。啧啧,又一身的本事,叫人愈看愈喜欢!”
“哼,起初冷落人家……”
“菜儿,你不懂啊。爹爹若非如此,岂能瞒得过潘远?哎,老莫,你说那孩子如何,老莫……”
父女俩在窃窃私语。
一旁的莫残怀抱着马鞭,依旧沉默寡言,许是被逼无奈,劝说道:“背后莫论人非,他听得见。”
“呵呵,他听见又如何。只要他今后跟着我,我的百万家财都是他的,哦,当然还有菜儿……”
“爹……”
菜儿躲入车厢。
况掌柜抚须微笑,气定神闲。
莫残摇了摇头,继续缄默不语。
十余丈外,于野自顾骑马而行。
他并未留意况掌柜与菜儿的对话,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身后,而是回想着昨晚的遭遇,以及死在他手里的那个中年修士。
昨晚异变迭起,可谓一波三折。
却要从头说起。
起初抵达离水镇和济客栈的当晚,遇到潘远与袁九逞凶。当时于野便知道要有麻烦,因为他听到毛观离去时与同伙的对话。次日启程之后,他见莫残虽然身子残疾,却气息内敛、独目如电,显然大有来历。当毛观带人伏击,他并未动手。他想借机弄清莫残的底细,谁想对方始终隐忍不露。
抵达莱土镇的开源客栈,于野借着购买符纸、朱砂之际,外出打探虚实,发现莫残暗中翻他的包裹,查看他的长剑。
离开莱土镇之后,途中况掌柜声称夫人头疼,强行借宿响水村,并由莫残与季颜守在门前,显然是在提防潘远的背叛噬主。那晚的潘远袁九二人也着实反常,最终因为袁九斩杀白蛇,不得不匆匆启程。
那位况掌柜看似昏庸无能,而他的精明远远超出想象。
抵达草本镇之后,住在茂源客栈。于野研修符箓之余,仍在关注着客栈内外的动静。看似奢华舒适的芙蓉园,实则暗流涌动。他发现袁九联络江湖人士,而莫残则是关注着他与袁九的一举一动。
直至昨晚,一行抵达太平观所在的山坡并就此露宿。潘远与袁九,也终于露出了罪恶的嘴脸。当况掌柜一家陷入绝境之时,于野躲在一旁观望。哪怕是莫残已经出手,况掌柜一家面临生离死别,他依然在继续等待。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最终虽然等来了一群江湖汉子,却让他颇为意外。
毛观为了报仇,竟勾结蕲州的修士,谎称潘远与道门有关,要将他与袁九等人,连同况掌柜一家斩尽杀绝。
那一刻,于野持剑登场。
他的对手只有一个,便是中年修士。虽然对手的修为高强,他却不得不挺身而出。这也是他成为修士之后,首次正面挑战一个强大的对手。既然卜易不肯罢休,他也终究躲不过这一关。
所幸他的护体真气极为不俗,竟然挡住了火符的烈焰,他的七杀剑气,也再一次显示出强大的威力……
“于野,右转啦——”
已到了大树的路口。山道,就此左右分开。
于野只顾想着心事,差点错过路口。他急忙调转马头,走向路口右边的大道,然后回头招了招手,报以歉意一笑。
他这个带路的,不知路途。况掌柜偏偏让他走在前头,或是想要表达一种信任?
而曾经带路的潘远与袁九,似乎已被众人忘记。
昨晚,莫残砍下潘远的手臂以示惩戒,待他醒来之后,况掌柜还是将马匹与金银送给了他。那个汉子不再嚎哭,裹了断臂,纵马而去。夜色中,听他大笑不止。
正如所说,潘远与袁九均为虎狼之辈。如今一个浪迹天下,一个弃尸于荒野。两人的兄弟情义,亦将就此淡忘于江湖。
当然,死的不止一个袁九,还有他的同伙与毛观等二十多个江湖汉子。季颜忙活了半宿,将所有的死尸扔入山坡下的深谷之中。
哦,死的人中,还有一位来自异国他乡的修士。
于野的手中多了一块白色的玉牌,一面刻着‘蕲州中山’,另一面刻着‘云川’。蕲州中山,应该便是死者的来处。而此前在北齐山所杀的炼气高手,也有着同样的一块玉牌。
……
傍晚时分。
鹊灵镇的一处宅院前,驶来两架大车。
宅院早已打开大门,挂上了灯笼。门前站着一群人,有老有小,面带笑容,迎候着远道而来的况掌柜一家。
况掌柜与夫人、菜儿下了马车,顿时被人群簇拥起来,彼此问长问短,亲情溢于言表,场面欢快而又热闹。
于野再次落在后头。
他骑在马上,远远看着况掌柜一家与亲人团聚的温情场面。而他没有上前凑热闹,因为他要走了。
当他带着两架马车驶入了鹊灵山地界,季颜便与他指明了前往鹿鸣山的去路。如今已抵达鹊灵镇,亲手将况掌柜一家送至亲人的面前,他的护送之行就此圆满,到了他该离去的时候了。
于野掉转马头,驱马慢行。
而他虽然不想惊动况掌柜一家,却还是有人提醒了况掌柜。
“于野——”
于野勒住马缰,转身回望。
只见况掌柜与菜儿冲出人群追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季颜与莫残。
况掌柜更是一溜小跑,急声喊道:“哎呀,你怎么不打声招呼便走呢?你且在此处盘桓几日,容我略尽地主之谊……”
“况掌柜,请留步!”
于野只得跳下马,示意众人留步,然后拱起双手,正色道:“诸位也该知道,本人得罪了仇家。并非小子不懂礼数,实属不愿连累无辜。何况我有事在身,亦不便耽搁。”
况掌柜惋惜道:“这个……”
菜儿迟迟疑疑上前两步,伸手递过来一个匣子,道:“桂花糕,你喜欢吃的。”
于野接过竹匣,道:“我岂不又成了吃白食的?”
“噗……”
菜儿忍俊不住笑了一声,而笑声未落,已是两眼噙泪,依依不舍的模样。
莫残举手示意道:“掌柜的,我送他一程吧!”
“况掌柜,季兄,菜儿,告辞了!”
“于野,我叫况苋,家住离水镇,别忘了哦!”
“于兄弟,保重!”
“吃白食的……保重哦!”
与况掌柜、菜儿、季颜道别之后,于野牵着马儿,在莫残的陪伴下,奔着镇外走去。
镇外。
夜色降临。
风拂山岗。
两人相对而坐。
于野没有拒绝莫残的相送,他知道对方有话要说。而他也有一肚子的疑问,期待着这位后天高手的解答。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莫残递过来一个包裹。
于野有些意外,却露出笑容。
“况掌柜留给你的盘缠,也拿着吧!”
莫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一包肉脯与一壶酒。
“况掌柜猜到你要走,知道留不住你,便让我代他为你送行,敬你一杯水酒——”
于野不饮酒,吃着菜儿送的糕点。
莫残自斟自饮道:“此前况掌柜有所慢待,虽礼数不周,却情有可原,你也莫要怪他,那是一个好人!”
于野对于况掌柜并无怨言,何况他也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
只听莫残又道:“想必你也好奇,我怎会变成这般模样,如何结识况掌柜,又是如何识破你的身份。此前无缘交谈,今晚何妨一吐为快?”
于野点了点头。
莫残饮了口酒,满是刀疤的脸上露出一丝追忆之色。他吁着酒气,继续说道:“当年,我是大泽八家道门之一的西云山弟子,修至后天境界之后,便出海寻找机缘。据说,蕲州仙门众多,若得高人指点,或丹药相助,以我的资质,未必不能再上层楼而成为炼气修士。也怪我心高气傲,在海船上得罪了几个修士,结果我不是人家的对手,最终跳入大海,方才捡了一条性命,却丢了一条手臂与一只眼。我逃回大泽之后,又因伤重不支,差点死在道边,是况掌柜救了我,花费重金帮我疗伤,我便在况家安顿下来……”
大泽道门,修至后天境界者寥寥无几。这个莫残的毅力之强、悟性之高,足以傲视左右,他想要突破灵根所限,成为炼气修士,亦在情理之中。却没想到他还有一段海外寻仙访道的经历,却也让他吃尽了苦头。如今大泽道门动荡,使他深感不安,为了打探风声,便跟随况掌柜出门远行,却发觉大泽的乱象更加扑朔迷离。
“与海外相比,大泽如同穷乡僻壤,那些个海外修士来干什么,只是为了追杀你于野?却又为何捣毁各地的道门,招纳江湖人士呢?我已归隐多年,真的看不懂这个世道了。”
莫残并不知道于野身上的蛟丹与海外修士的恩怨,他也不便过问,只为前来送行,留下几句肺腑之言。也许于野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抑或是他豪情犹在而壮志未酬,他期待着眼前的年轻人有所成就,以弥补他当年的缺憾。
而在于野看来,莫残是个阅历不凡的前辈人物。便如他脸上的刀疤,是他苦难的印记,失去的手臂与眼睛,承载着不堪回首的过去,而他仅存的独眼中沉着淡定的神色,或许意味着他已看破生死、找到了未来的日子。
“你是否怪我没有杀了潘远,又擅作主张送他离去?你身为修士,我不想你牵扯太多的世俗恩怨。何况我已废了潘远的膀子,他仇家众多,想要活命,唯有退出江湖,从此销声匿迹。以他凶顽的本性,痛苦莫过于此。要知道杀人报仇,固然简单,而对于受难者,并不公平……”
于野见莫残砍下潘远的手臂,已猜到莫残有心饶了潘远,他当时虽然不快,却没说什么,随后见到潘远大笑离去,着实有些恼怒。这也是他不愿与莫残、况掌柜深入交往的原因,谁想对方的用意如此深远。相较之下,倒是显得他浅薄无知了。
而杀人,亦并非报仇的唯一手段!
“你如此年轻,便已成了炼气高手。而即便你是真龙,困在大泽也难有所为。我劝你去海外走一走,去仙门历练一番。切忌年少莽撞,当懂得敏于行而讷于言的道理。我当年便是祸从口出,如今追悔莫及啊。有道是三年学说话,一辈子学闭嘴。道门中有句偈语,知者不言,善者不辨;又云,智者语迟,愚者话多,是谓此理。呵呵,你我皆为愚者。至于如何前往海外,化州镇有个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