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季节逐渐过去了。虽然这里四季并不分明,医院中又总是花木常青,他也渐渐感到了白日里的炎热。屈指算来,他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期间他两三次看见其他楼层的房间有灯光亮起,穿着护士服的人悄然往来;某个风声大作的雨夜,他被一声凄厉得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嚎叫惊醒;还有一次白日里的骚乱,据说是有外人试图溜进来。然而究竟是怎么情况,院长没有明说。
“情况不太好。”她只是这样简略地解释。
“这里要倒闭了吗?”
“不,是病人的数量多起来了。而且和你不一样,是攻击性很强的类型。安全起见必须要严格隔离。”
受了这个状况的影响,有一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就没有再下楼。楼下的病房也不曾有护士以外的人出现。有时他会站在走廊上张望,想看看那些所谓的危险病人的面孔,却一次都没成功。院长依旧很忙,并且愈发显出憔悴和困倦。因为已经和她认识了一段时日,他终于忍不住问她平时都在干些什么。
“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吗?”
“医院这边倒是还好,是外面的事情。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几家机构暂时需要我来管理。”
“可是,也不至于你这么累吧?”
“只是忙这段时间而已,坚持下就好了。”
她这么说着,对于自己那种随时要过劳死的状态并不上心。可是“这段时间”始终没有结束的趋势。在无聊时,蔡绩也猜测她口中的“管理机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明白自己想象的其实全是电影里拍出来的画面。坐办公室的人平时到底都在干什么?那些人整天坐在舒适的靠背椅上,雨打不着日晒不到,只需要动动键盘和鼠标,然而下班回家时却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那倒不像是在装模作样,因此他暗地里常感觉奇怪。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院长,对方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笑笑。
“你要是想知道这个的话,就自己去试试看好了。”
“我?我不会啊。”
“学一下就好了。反正一般文员的工作也没有什么技术门槛,只要把计算机课程和公文写作掌握——不,你才十七岁的话,顺便就把其他通识课程也学一下吧,还有外语方面,至少简单的英语要掌握。”
“啊?”
“没问题,你这种年纪的人学东西很容易,勤奋点的话要不了两三个星期就会了。”
“不可能,我不行的。”
“很容易上手的,你试了就知道了。过几天就找点教材给你看起来吧。”
虽然院长莫名其妙地对他充满信心,蔡绩可清楚自己的斤两。当初放弃学业固然是生活所迫,可自己也确实没有读书学习的天分,勉强能算优点的无非是吃得了苦——就连这点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逐渐消磨了。想到院长竟然觉得自己能做文员,他简直全身都要冒汗了。思来想去,他还是说:“我这个样子,读书也没用了。没有公司会要有精神病的人。”
院长心不在焉地捏着一个空了的饮料罐——自从医院有了其他病人以后,她就时常在和蔡绩说话时顺道吃喝了——从两边捏瘪后又设法使它鼓起。“你的病。”她说着,眼睛仍然盯着罐子的啜饮口,后面还要说下去,然而最后又止住了。她明显是改了口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这里说过的话吧?”
“嗯。大概都还记得。”
“当时说过,关于你病情的事,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告诉你。”
院长打量着他的表情。“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那时他的喉咙很干,紧张得想要咳嗽。但他仍然小心地,如同贴着高压电线网行走般绕开话题。
“……我一直没有吃过药,也没做过什么身体检查。这样,没问题?”
“不需要。如果你觉得吃药能安心些的话,我就让护士给你拿点维生素片当作安慰剂好了。”
“我还以为这种病都是要吃药的。”
“你在这里居住的时候,并没有产生过幻觉吧?也没有过不受控制的偏执想法。既然如此,没有必要给你开药。”
“那身体检查……”
“蔡绩,你相信小刍是真实存在的吗?”
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院长自顾自地问道。他愣了一下,随后坚决地点头。
“没有考虑过这个人是你虚构的吗?像是幻想中的朋友?”
“不可能。小刍是真的。”
“既然如此,他所说的话,发给你的消息,也可以被认为是真实的吧?同样,你去寻找他的事也是真实的。那么按照这个顺序下去,你去寻找他的那天晚上,所见到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不完全是。”
“那幻觉与真实的转换界限是在哪一处呢?你说自己看见了小刍的阴魂,这种事从常识出发是绝不可能的,换而言之,这部分只是你的幻觉而已。也许小刍根本就没有死——”
“不,他死了。那个确实是他。”
他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被打断的院长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在椅上静候他的下文。可是,除了一再重复自己的想法,他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他死了……被那个所谓的工程师害死了。我看见的是他的阴魂……”
“你怎么确定那是死人的魂魄呢?”
“是鬼魂。活人是不会那样的。”
看到他如此笃信,院长只是略略一低头,然后说:“上次听了你的事就,我也用自己的人脉寻找过你所说的小刍。”
“那……”
“没有找到。没有一个人符合你的说法。所以他不在这座城市里。”
房间里静静的。最后院长说:“或许他去了这座城市以外的地方吧。”
明白她不过是在安慰自己,他也只能勉强答应了一声。院长看着他问:“你们很要好吗?”
“……也不算是。只是认得而已。”
“单纯只是认得的话,不必为他跑去那种地方。准备冒死也要把他救出来吗?”
蔡绩立刻否认了她的说法。“我可不会替他拼命的,最多就是替他报警而已。”
“从来没有过要牺牲自己的想法吗?”
“当然没有!”
院长又一次打量起他。
“也好——尽量不要有任何放弃自己生命的念头,这样你才不会被危险的东西缠上。”
“危险的东西?”
“是呢。是一种很爱叫的虫子。只要有人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尤其是想着用自己的命来交换点什么的话,它就会嗡嗡叫着飞过去。这时如果再向它提出要求,就会一直被它吸食生命,直到全部人生都被夺取。”
“……真的假的?”
“抱歉,是假的。但还是不要轻生比较好。”
涮了他第二次的院长起身施施然走了。而蔡绩终于意识到这人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端正。他满腹郁闷地想着小刍,还有那个无法被合理解释的夜晚,又把对于自己病情的疑惑忘记了。好在没过几天院长又来了,这一次状态极好,就连终日不褪的眼圈都淡了。他见了不禁脱口问道:“外面的工作都解决了吗?”
“谈不上解决。不过我把那个麻烦制造机关起来了。既然觉得让我动手不如饿死,那就先让他饿几天再说。”
搞不清楚这是不是她又在涮人,蔡绩只好唯唯地应了。院长拉开椅子在床边坐下,目爽神清,悦色隐然。
“今天身体怎么样?”
“还、还行。”
“天气不错。我带了几本初中通识课的教材来——本来想直接带高中课本来的,但是想想还是先从最基础部分温习下好了——全都在这里了,你自己先看看吧。”
病房窗外,雷雨降临前的狂风正把玻璃吹得阵阵作响。院长把她提来的一个大号行李箱拖到蔡绩床边。“应该够你看一阵子了。”
就是看一辈子也够了。蔡绩心里想着,实在没有勇气去打开那个行李箱。他益发迫切地说:“我想知道我的病……”
“再过几个星期吧。”
“那……”
“你不必吃药的。”
“不是这个,我想问别的。”
“想问什么?”
“你叫什么?”
院长终于把满意的目光从行李箱上挪开了。“你现在问出这个问题,还真是及时呢。”
被她这样一说,蔡绩顿时又窘迫起来。并非他不懂得基本的礼貌,要是以前在社会上碰见什么人,他当然知道先问姓名。可当初第一次说话时既然错过了,后续交谈碰面时也根本用不到称呼,他也就始终没有问过。
他这么解释了。院长却只是说:“那现在又有什么必要知道呢?”
“我,早晚要出去的吧?那样至少要有个称呼。”
“这是在说出去以后不准备跟这里断绝联系吗?”
这一次院长没有笑,但蔡绩却已经窘迫得无以复加。他硬着头皮说:“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是吗?如果你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恩惠的话,那就直接叫恩人好了。”
“那也太别扭了,又不是搭台唱戏的。”
院长毫不经意地说:“叫老师也可以。”
这个称呼,就目前的情况而已,可以说既符合事实,也符合他暗地里的期望。然而他想试着叫出口的时候却还是觉得不习惯;是未免显得太恭敬了,明明对方也没有老成到那种程度。看到他的窘状,院长又想了一想。
“……叫老板吧。要是你觉得顺口的话。”
“啊?”
“不正式归不正式,我也算是你的半个导师了,叫老板也没问题。”
虽不明白她为何以导师自居,又为什么要管“导师”叫作“老板”,蔡绩还是接受了这个称呼。反正比起“老师”和“恩人”,“老板”对他来说可算是个叫得很顺口的词了。而且任他再是迟钝,也还能品出这个词里的暗示。想到将来就算离开了医院,也还是能得到对方的帮助,他心里不由高兴起来——只是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名字呢?他把这个疑团留在了心底,只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呢?”
“不是针对你的。所有和你患有相似疾病的人,大体上我都应该负责。不过非要说的话,我们也算有些缘分吧。”
“……有吗?”
院长转过目光,看了看最近挂在墙边的日历,然后微笑着说:“就当作是上一世的事情吧。”
“那,为什么和我一样生病的人,你都要负责?”
“这个,算是跟别人的交换条件吧。我也有我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院长把头偏向一边,仿佛是想躲开这个问题。
“蔡绩,你怀念过自己过去的生活吗?”
蔡绩直愣愣地瞧着她。
“原本在汽车修理店时,过得还算不错吧?那个时候工作很稳定,朋友也没有出事。有怀念过那段时间吗?”
“是有一些吧。”
“那么,对于破坏了这种状况的人,有想过要报复他们吗?”
“你是指旧船厂里的人吗?”
“不,我是说去店里闹事的那些人。在去船厂以前,是他们先让你丢掉了工作吧?按照小刍发给你的消息看,恐怕他的出走也和那些人有关。”
院长缓缓地提醒着他那段叫人愤懑的往事,在蔡绩听来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努力想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却也只能说:“我没有本事报复他们。”
“只是些地痞流氓吧?”
“不是,听说他们中几个家里是有背景的。连我们那儿的老板……我是说汽车修的老板,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我对他们什么也不是。”
说出这个事实时,他不由感到一阵自厌。和院长谈话时的那种平静感一下消失了。眼前梦幻式的生活,还有因这种生活而产生的自我地位的认知,这些东西不过都是一时的错觉而已。他仍然是那个蝼蚁般无人关心的小人物,仍然是被这个社会遗弃的边缘人。即便得到贵人帮助又怎么样呢?无缘无故受到好处,听起来也像是小人得志,根本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相比起他内心的翻涌,院长只是顾自安静地想着什么。
“如果说,日后你有能力实施报复的话,打算怎么做呢?”
“我没有那个本事的。”
“所以说是假设。”
他心想这个假设又有什么意义呢?要对欺侮了自己的恶势力展开残酷报复,那是电影里的情节。实际上即便他真的发达了,坐进了办公室,干上了人人都认为有出息的工作,难道就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吗?哪怕是和人打了一架,搞不好都会丢掉饭碗。他只好发出一阵干笑。
“要是我真那么有本事,就把他们都赶去街上乞讨,让他们和小刍一样无家可归。”
“没有想过杀了他们吗?”
“啊?”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院长。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发言有多骇人,院长一如平素般说道:“虽然不是直接凶手,但他们的行为也间接害死了你的朋友。没有考虑过杀死他们的家人作为报复吗?”
“什么?”他结巴地说,“杀、杀人?”
“嗯,杀死闹事者,或者也包括他们的家人。”
“没到那种地步吧!”
“你不是认定小刍已经死了吗?”
“那杀人也是犯法的啊!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小刍的事不能全算是他们的。真要是有心杀人,那些垃圾可没有胆子。”
“是吗?那真可惜。”
“可惜什么?”
院长把脸庞稍稍向他移近,十分平静地说:“其实这家医院真正的用途是开发特殊人类的潜在超能力。本来你想向他们复仇的话,我就会立刻给予你这种力量,杀掉他们本人也好,把保护着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也好,只要你想,没有什么做不到。”
“是假的吧?”
“确实。你总算学会了相信现实呢。”
蔡绩想要装出无语的样子,可还是别开脸笑了。他感到鼻腔里泛出一点酸意,强撑着说:“如果我有超能力,还不如去把船厂里的那个骗子杀了。”
“没有必要。他已经死了。”
“……啊?”
院长又靠回了椅背上。她用无可置疑地声音宣告道:“你所说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
“我去查过了。基本上把你所说的事情全都查证了一遍。旧船厂的事,还有你原本工作的地点,都委托人去调查清楚了。所以,那些让你丢掉工作的人,还有背后给他们撑腰的人,他们的身份我全都知道了。”
轻描淡写地说完这段话后,她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蔡绩从震惊中恢复。
“……你难道要帮我报仇吗?”
“怎么说呢,如果那家人真的破产的话,应该也挺有趣的。”
差点用一句话彻底毁灭了自己的形象以后,院长紧跟着又说:“既然你觉得不能算是他们的责任,那就算了吧。丢掉的工作,我可以提供给你更好的。”
一切都发展得太快,蔡绩一时回不过神来,愣了半天以后,也只能茫然地问:“为什么要给我更好的?”
“也只是给你更好的工作而已。有一些东西,我没有办法弥补给你。如果未来有一天你感到后悔的话,用我给你的东西去报复那些人也无所谓。但是——”
院长搁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竖起,中间的三根指头并拢朝上,依稀像对天发誓时的手势。
“既然眼下已经决定不把责任归之于他们,将来也不能再实施超出限度的报复。”
“超出限度算什么啊?”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凡是我所给你的东西都随便用吧,就算你靠花钱把他们统统丢进非洲雨林去,也不算是违背了我的要求。否则,即便我已经无法再用任何办法制止你,也绝不会原谅你。”
听到她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蔡绩又忍不住笑了。
“我怎么有那种本事嘛!你打算给我一百个亿吗?你要是真那么有钱,难道还怕我不听你的?”
“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怎么?你得绝症了吗?”
“不,大约是要被上面的人丢弃了。虽然还没有正式通知,处决预告却已经传到了我这里。或许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吧,所以就想着把我杀死,换成其他人来顶替我的职务。如果届时是打算换你来管理的话,就有必要先和你谈好条件,否则我原先的工作也白费了。”
“这又是编的吧?和前面那个超能力开发是一套的?”
院长叹了口气。
“彻底不上当了吗?看来下次要换一种说法了。”
蔡绩努力地发出嘲笑。他用双手捂着肚子,假装笑得喘不过气,余光却瞟着床边的人。院长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