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峦青山方外地,雪消冰尽春来。又逢年里醉花时。梢头黄鹂闹,柏下青苔生。
田事耕耘初罢了,暮里溪涧偷闲。最乐村尾采樵儿。午眠溪涧底,羡煞贵门家。
自先黎覆亡,豳朝始立,及至豳修王媴衍登位,已传五代四百年。修王十二年,四海昌宁,天下大治,中土之内民皆富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天安命,弗知今世圣名。
中土以东,出粹秀关,则为东域诸国,以四公国为首,北为桢国、榃国,南为玥国、亃国,俱属媴姓分氏。桢国境北又有一处洞天福地,造化钟灵,风水绝胜。游人观之,但见:
峦峰顶艳林奔瀑,云霞流彩;峡峪间猿猱嬉戏,鸾鹄舞遨。茫茫渺渺,幽潭滨畔扬鹤唳;滃滃澹澹,青霭深处闻樵歌。众崖群岭,峻峭卓绝;青羊白鹿,徘徊雀跃。金鳞碧爪麒麟卧,彩羽丽冠凤凰游;千光百态,各自悠哉。
往出行数十里,则见东北首陡升孤峰,高抵霄汉。远观时孤高仰止,如玉柱撑天,近抵则崴嵬宏伟,若巨神蔽日。麓处层林染翠,峰段冰雪皑皑,盖因其高绝奇势,一季之内阴阳分割,四时兼备,直似天人居处,得名“玉畿山”。自玉畿山左近百里,群峰连绵,皆有仙客洞府,不受桢国府吏管辖,俨然自成一界,民间呼作“青山都”。
青山都西南半里,有千来人家居住,祖上本非桢地人士,乃是昔年雨洪大难的离民,侥幸得了玉盈山赫月道人相助,方才迁至此间。转眼数代衍息,聚为十数村落,合称“小鸢乡”。
话说乡中李氏村内住得一个青年汉子,名作李禾。父母早去,兄嫂不睦,百般刁难,李禾性亦躁急,有任侠气。既遭指骂暗讽,怒而出户自立,舍了全部家产,独在村尾搭一茅屋度日。
其时豳天子尊道重教,应青山都天师之请,大革黎时旧制。废私奴、立官学、改荐制,及至农事,仍从黎时井田之法。每邻八户,各职私田,仅为己用,不得买卖,又共耕一公田,供交定粮,以实国仓。但因李禾只身出户,未登县中簿籍,名下亦无私田,欲请配田,需待县中点户计民,方能批允,算来须得期年光景。
有乡老听得此事,特来劝道:“你与你兄,毕竟同胞所出,怎有隔夜的仇来?不如归得家去,待到点户得田,再思自立。况你本来该得家当,哪因兄嫂一气,便全舍了去?”好话说尽,奈不得李禾倔气,便道:“既是如此,我且有个营生指你。县中方得书令,欲征山中良柴若干。此事本按户头分去,但想现是农忙,旁人抽不得手。你是个壮力罕见的,若肯干得,我便与旁户说动,托你尽包了去,每月也可得半吊钱,顶得过日子。”李禾便谢过其人,自此日日往山中樵木。那县中要柴亦有讲究,须得是青都濯缨山上生得一种奇树,斫以为薪,生烟淡紫,馨香扑鼻。其木仅生本地,若贩市中,亦值数钱,盖因长在青都地界,县中严禁私伐,民间亦畏仙怪之说,方才留得余种。
李禾因是官差所指,无此顾忌,但遵吩咐,不取幼株良苗,便多往涧壁绝处寻觅。既入山中,亦采野蔬菇荪。正是春时,山中修篁千片,掘得新笋,亦可充饥解馋。如此一月,不以为劳,竟是乐在其中。唯恨香木有数,不得滥伐,后头新材难寻,便需去云深处觅。
那日李禾争行到傍晚,无甚收获,便在溪间撅了柳条垂钓。正瞅得一尾鲤鱼摆尾,忽听下游嬉闹吵闹,似男子嗓音,中又杂得一女子细声。李禾大奇,心底寻思:“怎地山中却有恁多人闹?”循声找去,遇得石崖拐处一个小潭。
数人立在潭边,戏闹呼咤。李禾定睛细瞧,俱是邻村游侠儿,其人手执素布,似是女子衣物,且对潭中笑道:“小娘是何地人?”再看潭中,果有一年轻女子,抱臂扯萍,容带羞怒,欲同岸上诸人理论,却是不敢出水。岸上游侠儿知她顾忌,放胆恣意,百般谑笑,且道:“我闻古时天仙下凡,皆着仙衣。小娘这般美貌,可是天上下来?若肯同我归家,定将仙衣奉还。”
李禾闻言勃然,大步迈出林间,骂道:“好贼孙!光天化日,欺侮妇道,且瞧老子撕了你的鸟嘴!”抡起碗大拳头,打在其人面上,打得个鼻歪眼斜,只声唤不出口,咕咚便往地倒。旁人见了也骇,但仗人多,发一声喊,便欲将李禾按在地上。
李禾虽是只身,生来便是两膀神力,抵得过牛马撒性。放臂扑扇,便将一众闲儿打得乱叫,眼青的,落齿的,折臂的,慌慌扶了伴当,钻身往林里逃了。李禾追得几步,方才折返,拾来地上衣衫,搁在岸边道:“姑子只身一人,怎地跑来野里头玩水?今后且小心了。”
潭内女子垂头道:“多谢大哥。”却不近前取衣。李禾临潭照影,见得自己虎背熊腰,臂粗如象,面目黧黑,好似一尊烟熏火烤的铁门神,料是那女子心怕,便道:“你自更衣,我且去了。”说罢大步归林,扯开嗓子,唱来乡下小曲,好叫闻者知道远近。过得半盏茶功夫再看,空余潭水,不见人踪。
如此过去数日,李禾再进山中樵柴,闲得扯嗓开唱,正是高兴,林间忽响呜呜笛声,悠扬婉转,暗合歌调。李禾大奇,心道:“野里出了邪鬼,怎地有人跟老子和上?”踏进林中寻觅,笛声便止了。远近山木,没见半个鬼影。
李禾天性胆大,既未觅着人,便当是山精野怪好玩儿,也不放在心上。半晌去了对峰,口中再唱得几句,又听林里笛声。急跑进去巡摸,也未找见活人,只呼道:“邪门!邪门!”到底也未弄出个头绪。
这般连来一载,李禾每入山间唱曲,必有笛声相随。他听得个耳熟,亦生欢喜,心道:“便是个山精野怪,吹曲儿也甚有趣,倒不知如何见得一面。”出声相邀,笛声便自停了。
是年冬日,李禾照例入山,唱得一炷香光景,便听林里笛响。当下停了歌声,高声嚷道:“那吹笛的,你且听着,老子本来山里樵木,做个户口的营生。明年请得私田,便不来了。你若闷得个鸟淡,便来我田间坐得。”
他一喊此话,笛声便歇。李禾年来惯了,也不恼烦,正欲归家炊饭,林间婷婷曼曼,出得一个执笛的女子。银盆黛眉,青眼盼人,俏生生不似村女。到得李禾面前,却行个道人礼节,稽首道:“年初得大哥相救,有心相谢,只是自幼长在山中,不知怎生同外人讲话。大哥莫怪唐突。”
李禾打眼一瞧,初时认不得她来历,待听其言语几句,方才恍然大悟,当下便道:“不碍事。原来你却是山里修行人,既得如此,怎地被那许个鸟人欺了去?”
女子道:“我本孤女,巧得濯缨山晓寒洞妙杏真人收留,留于山间修道,今来已有十载。无奈根骨不佳,性子驽钝,虽自幼年苦修,终不成器。那日山间洗浴,被几个轻薄儿瞧见,心头实在惶恐,亦使不来法诀,天幸大哥相助,才免得惹来大祸。”
李禾道:“原是如此,今后且得小心。”欲要行开,却看女子面色依依,心头亦觉古怪。寻思来去,捉了个话题道:“姑子既在山中修道,想来清苦,若是无聊,可往我田头来逛。我住李氏村村尾,最小户的茅屋便是。”
女子微笑道:“此事我早知了,如此叨扰大哥。”
自是年关一过,县中来人点户登簿,发配田亩。李禾领得田地,又借县中公牛公犁,终日忙在垄间,山中便少去了。至得仲春,那女子果真来得田畔,坐看李禾耕地。李禾不善闲谈,便唱乡下谣歌,女子亦执笛相应。如此久之,心中萌然有悟。是岁年中,沽来小坛花酒,饮得酣畅,便对女子道:“但听姑子修道已久,罕有精进,恐是缘分不合。不知今后如何打算?”
女子闻言,埋首不语,且执衣带,良久答道:“本意长居山中,服侍真人左右,以抱收养之恩。但今识得大哥,却觉乡间甚好,愿为还俗。”
李禾大喜,当即日日勤作,腾来少许钱两,打得一对镶银镯子,赠作定情聘礼。二人你来我去,便在年关成礼结亲。因是女子无亲,李禾与长兄不睦,两人便未声张,只在院中摆得一席,正是执杯对饮,忽听院外笑道:“好个郎才女貌,既摆喜宴,怎地不喊人来贺?”便从门口进来一人。
此人年约而立,木簪碧袍,面貌清癯俊朗,颌下又生一缕羊须,乌黑油亮,甚是飘逸。到得两人桌前,打个稽首笑曰:“贫道是濯缨山洗瑕洞赤柳道人。今知二位喜结连理,特替妙杏真人来贺。”
李禾忽迎外客,亦甚惊奇,眼望其妻韦氏,却见韦氏亦是摇头,以示不识。但观其人风貌打扮,确是青都修士不假,当下便道:“来者是客,真人自便。”
青袍客笑道:“恭喜,恭喜。”便坐下席间,顾自饮酒,又取户外一叶吹得吉曲,竟不逊笛箫。如此连奏三曲,方才尽兴辞去。临前又一回首,同李禾笑道:“我观新郎官面相,是个极妙有福的人物,又娶得我濯缨山同门,日后愿能多与亲近,不知可曾方便?”
李禾道:“自随真人高兴。”
青袍客笑道:“我是一浪荡闲人,日日皆可高兴。”说罢飘然去了。自是常与李家往来,倒胜似进了己家门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