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没有把路弗干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老实说,他自己也没法记得很全。尽管荆璜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对策,路弗最后几乎搞清楚他所了解的关于周温行的一切。那确实给他们的相处增添了很多新花样,因此罗彬瀚刚回来寂静号上就要求∈给他找一本小册子。
∈照办了,并且极令人赞赏地弄来了一本纯黑的册子,上头印着惨白狰狞的骷颅头。罗彬瀚对他的品味大加欣赏,但还是要求把血红色的荧光笔换成健康阳光的柠檬黄——他现在终于开始觉得红色有点伤眼了。
“你到底要这玩意儿干嘛?”∈趴在他椅子边问。
罗彬瀚在本子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深吸了口气说:“记仇。”
“记仇?谁的?那颗人造意识星?”
“对。”罗彬瀚说,“还有‘冻结’。那颗傻逼玩意儿用他的样子吊着我打了几百次——难道本尊不需要为盗版做的事负责吗?”
“是这样吗?”∈将信将疑地说,“这合理吗?”
罗彬瀚叼着笔尾说:“你想想矮星客杀的人都算在谁头上?是不是长得像谁就算谁的?”
∈立刻理解了一切。他欣然表示这太合理了,并开始帮罗彬瀚计算和编写黑星与“冻结”的全部罪状。只是这场清算到中途时发生了一点意外,他们不知怎么把荆璜也算了进去,并且成功用数学方法论证寂静号船长将为一切负最大责任。罗彬瀚看了一眼那页纸上的内容,判断出它完全是∈的政变阴谋,于是果断地把它撕掉了。
“我要杀了他。”他在∈抗议时说。
“谁?船长?你下定决心了?就现在?你成功以后的演讲稿写了吗?”
罗彬瀚瞄了∈一眼。他感到与黑星路弗共渡的时光多少磨损了他的幽默感,让他闹不清楚玩笑和真话的界限。有几秒的时间他怀疑∈是真的想干掉荆璜。那会吗?一个连思想连贯性都不能保证的人工智能会理解杀人的意义吗?
“我要杀了‘冻结’。”他回答道,“他的药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药!什么药?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罗彬瀚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兜里。那是个经历噩梦后的错乱反应,让他相信自己身上一定还残留着那么几颗。但旋即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拥有那个东西。也许在梦境中他已经被那玩意儿灌烂了胃,但现实里他只见过那种药一次。那枚被宇普西隆销毁的“糖球”,如今却出现在矮星客的手中。当黑星把那些东西从他体内变出来时,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意识混乱,大约只有十多秒的时间他是清醒的——但那足够了。他只瞧了几眼,几乎可以断定矮星客正在服用的正是宇普西隆在他眼前亲手销毁的东西。
那会是宇普西隆落入眼下境况的原因吗?因为他对这种药物的追剿而被针对?又或者这药物是矮星客和周温行之间的某种交易?
这两种猜测似乎都有可能,可罗彬瀚却一个也没法验证。他对矮星客了解得太少了。在宇普西隆的事发生以前,他们似乎就只是“荆璜的敌人”。
他在返回的路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荆璜,并且直截了当地询问他是否知道矮星客和周温行之间的关系。那时他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当激进的,并且坚信荆璜对这件事了解得更多。
“你和那只猫聊到过的吧?”为了避免荆璜含糊其辞,他特意指出,“在我们找到那家人的尸体以前,你们在聊矮星客和你干姥爷的事。那药和白河有关系?”
“……在你的老家有‘仙果’的传说吧?”
“有又咋地?我还吃过呢。”罗彬瀚提醒地说,“记得吗?你把人星球上的果子摘了。”
“那种东西无所谓了,只是稍微带着点灵场而已。相比起来,在白河的阿尔比蔻斯,哪怕是种下最普通的果核,都可能会结成把人变成怪物的毒果。没有王庭的庇护,粮食根本就无法收获,换言之无信者是无法在那里存活的。据说在靠近王庭的位置还有一片果园,里面种植的果树是源自于拉戈贡王时代。用那种果实采摘后磨碎、晒干,所酿的酒液会专门用来招待西比尔的首领和其他一些重要客人,果核跟其他一些药物混合起来的干粉则被称为‘莲药’。”
罗彬瀚的耳朵竖了起来。他等着荆璜的下文,可荆璜只是用右臂抱着胸,毫无解说精神地瞪着他。罗彬瀚只好主动催促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是凝聚了王庭之源的东西吧。虽然我也没有真的见过实物,但听某个过去住在那里的人说过,那种果实会让人‘目通九渊,视及法源’。”
罗彬瀚做出了震惊的表情。但那是装的。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很厉害。那时他已经揪荆璜的头发超过五次,只好踩踩荆璜的脚,示意他说点人听的话。
“……我怎么知道啊?你以为白河在神宫隔壁吗?我想去就去?总而言之,虽然没真的见过那种果实,‘目通九渊’的人我倒是知道一个,也就是那个女人的师父,现任的青山都掌教。如果这里的‘目通九渊’是同一个意思的话,那种果实的作用应该就是打开食用者的视观,而如果是本身就具备着‘幽视’的人,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就不清楚了。西比尔们会用那种果实酿的酒来增强预言的能力,所以我估计就是会把幽视放大到非常严重的程度——对于心志稍微弱一点的生命来说,就和毒药没有任何区别。”
荆璜抬起右臂,可以说是玉树临风般地拨开额发,然后继续冷冷地盯着罗彬瀚。
“你这下听懂了吧?”
“啥啊?”罗彬瀚说。
“我的意思是让你别吃。”
罗彬瀚看看旁边睁着纯真大眼的莫莫罗,不禁问道:“为什么是我?”
“……你他妈自己没数吗?”
罗彬瀚坚决不明白荆璜的神经质发言。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是相当稳重,早早就把周温行给的毒药扔进了喷泉池。尽管那可能在事后涉及重大的公共安全危机,并且可以预见造成的损失和伤害将被计算在寂静号身上——不过反正他自己没事,而宇普西隆也及时拯救了世界。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谁能知道一颗糖球也有这样的祸患?
他诚实地向荆璜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换来屁股上重重的几脚。因为趴在云端而不便反抗,罗彬瀚只好把这笔账姑且记在心里,然后低声下气地表达反省。
“据说那翅膀脑袋吃了很多药丸。”他按着屁股说,“那对它就不致命吗?”
“那个东西应该本来就是某种神眷吧。”坐在他背上的荆璜说。
那是个很不像样的答案,但罗彬瀚也懒得再深入了。他已不关心神眷或魔属,只想尽最大的努力保住自己的屁股。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以一种尽量超然的语气说:“视观,说到底不就是看。站得高看得远,未必是一件坏事——比如站在云头就是比坐在云头像话。来,少爷,你先站起来。不要老坐着,容易狭隘。”
荆璜不为所动,继续坐在他背上说:“你现在往下看试试。”
“奴家恐高。”罗彬瀚忍辱负重地说。
“你试过站在高处往下看吧?平时身边熟悉的一切,从高处看都会显得比自身渺小。那是因为距离而造成的错觉,是位置造成的‘视观’。那时只要把视线从地面移开,转回到自己身边,关于大小的错觉就会很快得到更正。而且说到底,你看到的东西是无法包含自身在内,从高处扔下什么样的东西都不会砸到自己,可能威胁到的全部都是‘他者’——但是,如果一个凡人生来就保持着在高处的视觉,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无论他的身体走到哪里,视野却都保持在高处,长久地俯视着包含自身所在的一切的时候,两种想法都有可能产生。一种是无分彼此的爱怜,把所有视观所及的生物都误解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另一种则是无分彼此的渺小,因为过于遥远,甚至意识不到自身也牵涉其中。你觉得这种观察持续到最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念头”
罗彬瀚扭过头,看向身上的荆璜。但这时荆璜没有望向地面,而是仰头对着无尽的虚空。
“——会想着杀掉试试看吧。想要给底下的风景产生一点变化,就算把自己杀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