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就像光,或声,或影。所有这些概念都只是对真实事物的叙述和表达,实际上并不比言辞更准确。但在后来,当它被讲述给那个错过这一切的相关人听时,它大致是被这样解释的:思维线程的运行,并不像简单机械那样形象化。“线程”是个被习惯继承下来的古典词汇,就像其他带着历史因素的术语一样容易给不曾了解的人造成误解。它容易被想象成是许多条管道,或者,电路,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径稳定推进。但实际上并不如此,实际上复杂得多。它是跳跃的,有时遵从某些抽象的逻辑,而不是严格的公理系统。当然,实际上姬寻可以这样做——他可以对所有的线程运算进行这样的限定,让它们自己检验每一步是否符合定理规则,但那是没有好处的做法。当他在无限的事项与可能里搜寻一个答案时,限定于某种逻辑内并不见得会比随机抽取更有效。一个比喻会让事情方便不少。找个能够用足够简洁的自然语言来让听者理解的比喻。在面对未知困境的时刻里,姬寻的视线变成了双向的:向外,他接收着微型光感器的信号传给他的全部环境信息。所有闯进这范围里的人。还有浮现于“死域”上的每一丝变化。光感器和肉眼在效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被当作是同性质的东西——但是录像却办不到。如果缺少一个有意识的观察者,光感器无法在材料上转录图像信息,它们只是留下一些毫无说服力的扭曲色块。“死域”不是一种无条件的、可复制的污染信息。它只呈现于有生命的意识中。姬寻还有另一种眼睛,准确点说,一种监控模块,长久以来始终“注视”着他自己。那种感受是外人难以想象出来的,在思维的世界里,他的监控模块坐在唯一的空地上,注视空中所有进行中的线程。每个线程都有自己的轨迹。像是一群飞鸟,或是被人抛掷到空中的叠纸飞船。它们时而交汇,时而分离。当它们接近时不可避免地彼此影响和干扰,而独自运行太久后则会缺乏动力,因为无所收获而停止计算。它们会落到地上,再由监视模块重新投掷出去,重新决定力度和角度,完成新一轮的飞行。他正站在金铃之下,与那些闯入者对话;他也正坐在这思想的荒原上,注视漫天飞舞的纸船。他知道某些轨迹是特别的,可以说是经典的,总是能飞得更高更远。但这些特别典型的轨迹已快要被他尝试完了。这件事的难度比他想象的更高。每一种角度都要试过去。别无选择。他不断地捡起而又抛掷。一组对于逃离的尝试:定义公共词汇组,定义安全,定义存活,定义心智,定义稳定,定义星距,定义许愿机,定义核心……我许愿在符合安全情况的条件下将我与许愿机核心的相对位置修改为二十星距。他的思想被抛出了身体,在二十星距之外的无可观测的虚无中。撤销愿望。定义我。定义思想。定义躯体。定义完整性。我许愿在符合安全情况的条件下将我与许愿机核心的相对位置修改为二十星距。他被弹了出去。身体与思维都是。双向定位器告诉他眼前的金铃和他的距离超出了瞬时探测极限。但金铃仍然在他眼前,他也仍然被“死域”包围着——如果距离的定义没错,那就是空间结构被修改了。撤销愿望。定义空间。定义引力。定义波形……纸船再次从地面起飞。他体内的参照原子标准震颤进行了个周期。下一组纸船坠地了。他又耗去了大约千分之一个标准原子秒。别的尝试。监视模块在荒原上拾起落地的纸船。所有他收录的参考列表都已快耗尽,要找出未被记录过的方向已经不再像十秒前那么容易。他已开始变得迟钝了……也许。一条被放置在外围的控制性线程提醒道。必须尝试那些通常被认为风险较高的路径了。重新编写愿望组:定义公共词汇组,定义安全,定义存活,定义心智,定义稳定,定义杀死,定义持续性,定义永久性,定义可撤回性,定义假设,定义互斥,定义我……我假设我许愿永久性杀死威胁我安全的任何事物,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愿望撤销。定义消失。我假设我许愿让威胁我安全的事物消失,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愿望撤销。定义无害。我假设我许愿让威胁我安全的事物变更为无害状态,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愿望撤销。……控制性线程在高处盘旋着。它们从不落地。它们试图从更高的角度来观察所有飞行轨迹。不行。它们向监控模块发出意见。不行。不行。不行。枚举尝试已判定失败。必须找出内在原理。一些落地的飞机不再被抛向漫天飞舞的计算群组。它们被重新定义为分析性线程,交由控制性线程来运作。分析问题一:该三级许愿机由谁制造?未知。可能性枚举开始……分析问题二:如何定义“死域”?未知。参考列表枚举测试已失败。此问题暂停分析。线程迁移至问题三。分析问题三:如何定义“死域”制造者?未知。开始整合特征。开始比对关联性……分析问题四:为何模糊定义未被通过?可能一,该许愿机不接受模糊定义,已验证排除。可能二,该对象不接受模糊定义,该可能性存在。分析线程迁移至问题五。分析问题五:如问题四-可能二条件为真,为何该对象不接受模糊定义?可能一,该对象处于模糊定义范围外,已通过互斥验证排除。可能二,该对象被同级或以上许愿机要求精准定义,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六。可能三,该对象被同级或以上许愿机要求不可定义,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七。可能四,该对象曾对同级或以上许愿机实施许愿操作,其愿望与当前所有愿望为互斥事项,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八。可能五……分析问题六……分析问题七……分析问题八:若分析问题五-可能四条件为真,该对象所许的愿望为?问题三分析进度调取。参照分析问题八。分析进度提交至监控模块——分析情况:已知该对象出现于碧之女王纪念日。已知猫人生理结构相符。已知对象行为模式。已知对象攻击模式。调取附件一,“死域”图像记录。调取附件二,纪念日主持人证言记录。调取附件三,纪念日主持人形象建模数据。调取附件四,对象身体各部位及持有物建模数据。调取离线数据库。开始比对附件三……开始比对附件四……附件三已找到两个相似对象。附件四已找到十六个相似对象。开始交叉比对。未发现两组对象关联性。开始枚举附件四组合对象……对象一。基础引火装置。可能关联愿望:引火,已排除;制造高温,已排除;回到对象制造地,未排除;寻找对象制造人,未排除……对象二。开始分析关联愿望……对象三。开始分析关联愿望…………对象十六。弯刀。可能关联愿望:摧毁特定目标,已排除;摧毁特定条件目标,未排除;将对象放置于某处,已排除……已枚举2131个未排除愿望。根据条件-分析问题五-可能四,开始互斥性验证。已确定6个愿望为当前许愿集互斥事项。现假设该愿望发布于更高级许愿机,开始进行兼容性测试。兼容失败。兼容失败。兼容失败。……他等待着。在那孤独的思维的黑暗荒原上。模拟妥巴的线程占用已被取消了。红夫人的影子又踏着寒霜而来。在荒原之外,他却注视着那长犄角的闯入者。兼容失败。为何是一台三级许愿机?他轻轻问自己。为何要在时间的尽头制造它?在一个无限结构遭到宇宙审查的末日里,零级许愿机无法被制造。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招来了怪诞。怪诞制造了黑箱核心。这是一个咒语。这是一场血祭。献祭给谁?兼容失败。这是为了给谁许愿呢?他又问自己。兼容失败。红夫人的影子从天而降。在荒原上,金铃之下。但是他并不能听见她的声音。模拟是无意义的。他从来也没有确认过山中人在想什么。兼容失败。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在时间的最后?兼容失败。这里有一种可能。他思忖道。但也仅仅只是一种无法验证的可能。这一切是为他准备的。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尽管他找不到内在关联。未知信息过多。但既然他出现在这里,那就有可能是为他安排的。兼容失败。或许,他想到,这环境是为了限制他说出一个愿望。特定的一个愿望。为了让他自己实现某个特定的愿望,或者,让他替一个在场而无法许愿的人做。他久久地凝视着红夫人。兼容失败。距离分析性线程启动已经过去了3.82秒。他想。他不能够再思考那个愿望了。那是不可行的。那需要大量的验证和定义工作,他必须在一个安全可控的环境里进行尝试。兼容失败。但是。其实。从另一个方面,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把它许出来。如果他不在乎代价。如果他只要求一个愿望。如果他把关于安全性的定义统统都删除……兼容失败。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凝视着红夫人。兼容失败。红夫人微微地笑了。她在思想的荒原上飘然远去。那只是一些数据。姬寻对自己说。她并非真的闭目不顾。如果,如果……兼容失败。在思想的荒原上,他慢慢地跪倒,并且无声地哭泣。如果不顾一切,他对自己说,如果只要一个愿望,那是件多么简单的事。一心一意的愿望是不可能被击败的。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了。他已经学到了教训。如果一心一意去做——不正是一心一意的追寻造成了那样的结果!绝不可能再错了。绝不可能再认为没有什么不可牺牲了。一心一意是一种傲慢的错觉。他颤抖着说:“对不起。”“噢,噢,”翘翘天翼茫然地问,“……你说什么?”姬寻已经完全回到了金铃之下。他朝那长犄角的女人笑了一下。“我说我失败了。”他回答道。兼容性测试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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