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中午,略有些风,秋日里的阳光也不灼人,正是忙碌的好时刻。
和人来人往喧闹的街道不同,富贵花酒馆里安静得如同破晓前的山林。
这与白日里酒馆里客人稀少不无关系,毕竟亮灯之后,才是酒鬼和旅者聚集在一起的最佳时刻。
栏江镇常驻人口不下十来万,算是一个大镇。加上位处往来天枢大都的要道,陆路有官道,沿大江也有良港,客商往来密集。
富贵花酒馆名字富贵,但在栏江诸多酒肆旅店里,恐怕也得排到百八十位。店里不过五六张台子,老板却是个勤快人,店里洒扫得干干净净,除却酒水也有个后厨,吃食虽不比大店,几个本地特色菜也拿得出手,因此有些常客。
平日里这个点,一般有些三三两两的客人,或是周边旅店的租住客,或是今日不上工的本地居民,会凑在店里就着小炒水酒说些闲话,玩几局游戏,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一般来说难得冷清。
可此刻,店里还是有五六个酒客的,只不过所有人团团围在一张桌子前,神情专注,无人作声,就连坐在柜台内的老板也伸头直棱,看向那边。
小桌两端坐着对局者,一边是个壮硕的汉子,头发随意披散,一身短衣简单用根布带束住腰部,露出晒得乌黑肌肉虬结的胸膛臂膀,再加上踏着的木屐的脚趾骨节狰狞,仿佛用力扣住鞋底,看似就是走船的。这人老板自是认得,本地人,陶三旺,陶家一家祖传的船夫子,带缆扎绳的手艺在栏江也算出名,是这家店的常客。
对面的年轻男子却是一身远行的打扮,厚底靴上绷了草鞋,帮子上满是干涸的尘泥,身边还立着一副游山,也就是竹子做的背篓,里边箱笼、水壶、毡毯、雨伞,捆扎得整整齐齐。
小桌上摊排着一副“博牌”,坊间传是天枢帝军旅时所创。彼时还是前朝誉国,暴誉无德,天下纷扰,天枢帝卷入河西税乱,不得已杀官起兵。那时随帝鞍前的,大多是些脚夫苦力、山民猎户,开国后被天枢帝亲笔题“武勇无双”金匾的安南公袁扬,也只是个勉强认识三五十个大字的叛逃的税卒而已。
这类人等终究被天枢帝约束成军,不可不谓神妙。传说天枢帝想教导这些粗汉莽夫军略思谋之术,可着实教不进去,总不能逼他们吃书,所以有了诸多创造,曰“寓教于乐”,其中之一便是这“博科牌”。
区区四门花色各十三张牌面,加上龙牌虎牌各一张,总数五十四张,却有诸多玩法,或需算计,或需连纵,或需取舍,变化万千。
当然,传言总是人说的,玩耍着玩耍着,便养出几个军神,怕不得把历来兵家大能个个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所以这说辞,更多还是给大颜开国皇帝陈徊脸上贴贴金。
但这纸牌玩法的确是本朝产物,也的确从天枢军中传出,因为的确玩儿出了各种花样,最终传遍整个大颜乃至周边友邻。
后来因天枢帝嫡子,也就是颜朝第二任皇帝陈科学名讳中有个科字,为避讳,这“博科牌”慢慢就变成了“博牌”了。
话题回到当下,对坐两人所博弈的,是博牌玩法之一,两人各从牌面里抽十五张,自行排布,按五张一组,列为三阵,互比大小,因最多可三人共玩,所以又叫“三国杀”。
此刻双方已对了第一阵,年轻男子两张鹿牌胜了陶三旺的两张丙牌,现在正捻着的纸牌准备翻开自己第二阵。
陶三旺脸色木然,倒颇有山崩于前不色变的高手风范,可忍不住摸索着桌面的手指动作还是加快了几分,只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一对丁字和一对辛字,心里暗道赢面不少。
可随着对面纸牌轻轻翻开一张腊梅猪,一张幽兰猪,再翻一张,翠竹猪,凑齐了三只猪。周遭众人齐齐低呼,第三阵不用再开,年轻男子又赢了。
陶三旺悻悻然把面前堆叠的最后几个硬币推到年轻男子面前,摆摆手,道:
“今日运气烂了,不玩了不玩了!”
年轻男子笑嘻嘻点算着收益,以肚饿为由拒绝了旁边邀战的闲人,招呼老板,点了一大碗蟹钳捞粉,一罐子鸡子肉丸汤,再加上一壶水酒,以作午餐。
店里的客人各自归位,纷纷讨论刚刚的牌局,富贵花恢复了往常的热闹,只有那输光了钱财的陶三旺独自坐了一桌,脸色有些难看。
他倒是想找个由头寻那人一点麻烦,可堂堂陶家儿,也算本地著名人士,拉不下脸做那地痞流氓一样的模样。
可若是这就起身走了,自觉旁人定会觉得他灰溜溜,这又没了风度,实在与他平日里赢了便请全场一轮酒的豪爽气质不符。
可兜里没了银铜,坐在这儿能干啥?
陶三旺又羞又气,脑中连番自导自演了几出大戏,一会儿幻想自己今日才是赢家,一会儿又仿佛看见了街坊奚落的眼神,正时喜时悲,却听见那年轻男子招呼了一声:“兄台?”
扭头只看见年轻男子立在自己桌边,手里端着餐食,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容,不等他回应,年轻男子就已坐下了。
“我初来乍到,刚好有些事要打听。我们也算牌友了,要不陪我吃点儿,顺便聊聊?”
陶三旺这还没做好心理建设呢,便懵懵然接过他手中的大碗,又被他扯着合力把行李拖了过来,两人这就对坐了。年轻男子一边招呼老板,一边把面前的捞粉推给陶三旺。
“刚好是饭点,我两忙着玩牌,大哥铁定也饿了,你先吃,我再点些别的。”
汉子心道本也就是我的钱,不吃白不吃。
“大哥可是姓陶?我听店里人喊你陶哥呢。”年轻男子盛出两碗汤来,一碗给了汉子,自己端了一碗轻轻啄了一口。
“啊?啊……对。”
“陶哥就喊我阿苍吧。”
等一口浸在汤汁里的米粉下肚,香辣爽口,再一口滚烫的汤水,不知不觉心里原本的气恼忿恨也就烟消云散了,陶三旺看着对面的小伙子,只觉得对方眉清目秀,亲切了几分。
聊了开来,陶三旺忍不住提起刚刚牌局。
他本身就颇为好耍,在亲朋里也算博牌强手,尤其擅于三国杀,无事时候就爱在富贵花里邀人对局。今日里正和两个暂居的客商游戏,见着阿苍背着行李进了门来。
那两个客商输了几把,有事要离开,阿苍便凑过来问可否对局。陶三旺自然不慌,可一上手,只觉得处处掣肘,阿苍仿佛看得到他心思一般,无论他如何排布,阿苍总能赢他一线。一个多时辰下来,竟然输了个精光。
这副纸牌是他自店里新拿,也玩了一会儿,初来乍到的阿苍也没可能换牌,老板和客商都是老面孔,自然不会设局坑他。
这一输,陶三旺自然是不服气的,想从阿苍这里问个究竟。
“陶哥可不瞒你说,我家乡在南粤府泉港,家里有人是在坊子里做事的,所以教了我几手呢……”
所谓坊子,也就是官府许可经营的大型赌档了。颜朝对赌档管理极严,各府不过发放三五块许可牌。唯独南粤几个港口却不加禁止,只因颜朝不禁海,他国往来,商贸繁多,官府特许了而已。
接着,阿苍便和陶三旺说起坊子里的情形,海商富可敌国,他们游玩的坊子自然穷奢极欲。阿苍又专说了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趣闻,一时间陶三旺瞠目结舌,脑子里满满都是金灿灿、粉致致,酒水一杯接一杯,可依旧觉得口渴难耐。
继而,阿苍又毫不保留,取了一副博牌,道:
“哥哥啊,这三国杀一道,有一口诀,我说与你听,所谓‘戊、癸两脚鬼,甲、猪不可随’……”
一边说来,一边给陶三旺摆出各种牌型,何时可下重注,何时当徐徐图之,只听得陶三旺连连点头,嘴里喃喃跟着背诵,若他幼年能有今日刻苦,说不定也上了县学了。
两人几番加酒加菜,一顿下来既是午餐也是晚饭,店里也陆陆续续坐满了客人。
这店里的水酒入口绵滑,但酒劲不弱,等堪堪喝完了四罐,陶三旺眼里的阿苍已是胜过血亲的兄弟了,他大着舌头道:
“苍啊,你这次来栏江,是……是何事啊?”
阿苍自言打算去大都投靠亲友,只是远途初走,三日前他还在浔阳府,本该往北穿过梅山,便入了庆安府地界,也就离大都不远了。
可一时误了岔口,顺着官道偏了东边,这才走到栏江镇来。这栏江镇已属于赣昌府地界,与大都距离也和浔阳差不了多少,等于他三日来一步也未离大都近上一步。
若是步行前去大都,脚程快的约莫十来天。不过栏江往来大都有一条章水,往来客船货船都多,若搭上船了,不再跋山涉水吃那劳苦不说,也安全得多,更要省下近半日程。
只是客船收费不低,他盘缠不多了,本也是想着打几局牌,赚个路费。
“苍啊,哥哥我其实就在码头讨生活,跟的是葛家的船,哥哥在船上也说得了几句话。葛家这……这两天就有船去大都,你且找个客栈住着,明天午后来这里寻我便是!”
临分手,陶三旺打着饱嗝,拍了拍阿苍的肩膀,拎着扎好的纸包,里边是未吃完的些许卤味,晃晃悠悠回去了。他这一路行走,还在算计,今日里输是输了些钱财,但一顿好饭吃下来,就当是自己请客了。再加上也真学到了些纸牌的高端招式,还认下一个懂事乖巧的小兄弟,似乎还是赚了的。
送走了新认大哥的阿苍也寻了家客栈,洗漱干净后坐在床沿,算了算兜里的一个银币十几个铜板,和早上一文不差,也就是说,今天一文钱没赚,也一文钱没花,但吃住解决,还解决了去大都的问题,算是十分顺利,也不怕因为借了运气偿付太多代价。
终不知这借运之法,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又到底是何时兑付,思索间,阿苍又有些愁眉苦脸,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一条约寸许的肉纹,一端在无名指根,一端在掌心,略微有几个折。
这样的肉纹人人掌中都有,一条粗大的围绕拇指下端,一条粗大的从手掌外缘向食指中指之间延伸,一条自虎口延出。或许有些人的这两条会交叠贯穿手掌,但大抵相差不大。剩下的细纹更是不计其数。
而此刻,阿苍这条肉纹突然“动了”。
纹路下端前突然如龟裂般,原本平滑之处出现凹陷,顺着向下出现新的肉纹。同时在无名指根的纹路恢复平滑,原本那里有一团厚茧,是被纹路居中划开的,也逐渐合到一起,完完整整。
这条肉纹就这么诡异的向前蜿蜒“爬行”,直直快走到手腕处又扭头走向拇指方向,拐头了小半寸后便不再变化,停了下来,如同原本就在那一处有一条钩形的掌纹一般,除却位置形状都有变化,其他毫不出奇。
这条藏在掌中的纹路,看起来,竟然像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