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白日里积攒起的暑气还未消退,连上山的沥青路都吸饱了曝晒后的热意,免费为吃饱了撑着来散步的人们提供足底熏蒸。
山脚下即是临市的著名景区。
该景区流量十分霸道,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摩踵擦肩、人满为患。连带着附近的八车道也成了拥堵高发地段,就算是身价过亿的老板开着千八百万的大奔,也得老老实实地堵到十点回家吃宵夜。
半山腰上,有附近居民摇着扇子散步,过起了仿佛与尘嚣隔绝的慢节奏老年生活。
这时,一阵急促尖锐的车喇叭声从后面响起,有人回头一看,见是辆打着前灯的迈巴赫,便嘟囔着什么从路中间慢吞吞地挪开了。
迈巴赫低鸣着驶过。
等车看不见了,心怀不满的人们就纷纷议论起来。
“有钱人就是神气哦,路这么宽,喇叭按这么响做什么咯。”
“开这么快,想撞死人啊?”
“嗨,前边不是有幢别墅嘛,肯定是大款急着去见情人了呗……”
接着他们心照不宣般笑了起来。
事实证明,能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迅速熟稔起来的只有两种事――打麻将和聊八卦。
尤其是聊有钱人的八卦。
“我听说啊,前面那别墅是星城老板的。”
“星城老板是叫江什么的?”
“那字念‘哥’,江戈,就没腿的那个。”
“哦哦,是他,也难怪,这里的别墅一般的款也盘不下,这位倒是真有点本事。”
“……”
谢星阑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他略微低着头,刻意压低的鸭舌帽遮挡了大半脸,在路灯光辉交映中,只能瞥到一点清隽的侧脸线条。
人们的聊天内容无一遗漏的钻进他的耳朵里。
谢星阑内心一哂,心想,江戈那能叫有点本事吗?也太看不起他了。
谢星阑刚从国外回来三个月,就听说了不少跟江戈有关的传闻。
不过他没空闲时间去感叹世事无常风水轮流转,曾经任人宰割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临市顶级圈层内人人有所忌惮的存在――他的父亲和哥哥在三个月前意外车祸逝世,抛下乱成一锅粥的谢氏集团,谢星阑被亲戚们急call回国,甚至不给他难过哀悼的时间,众手奋力将他推上了风浪顶端。
谢星阑是继弦之子,家族企业自有父亲和兄长把持,他不能插手,也从未想过插手,所以做了小半辈子的纨绔子弟,哪里会有管理经验?
但他没有落荒逃走,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那时谢氏处境极为危险。
这么大一块蛋糕,人人都想来分一口。
谢星阑不仅要妥善处理亲人后事,应付外界势力,还要安抚内部员工,忙得焦头烂额精神错乱,生生累瘦了好几斤。
眼看着处境稍好起来,谢星阑还没松口气,又被内部人给卖了。他投入无数心血、指望着靠它稳定局势的项目被对家抢了,前期资金大半打了水漂,公司股价直线下跌,形势就像脱了缰绳的野马,撒开丫子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狂奔。
外界资本的虎视眈眈、利益体内亲戚施加的压力,还有集团内人员的忐忑忧心,都犹如实质般沉甸甸地积压在谢星阑的肩膀上。
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这一摊烂账,把公司一转卖,拿了钱继续过他自己的快活人生。
但这是他父亲和哥哥半生的心血,他枯想了几天几夜,还是决定拼一把。
如果没有他的父亲和哥哥,他就没有现在拥有的一切。
赌输了,大不了就是一无所有。
他怕个屁。
谢星阑几乎把所有资产都套了现,投入到资金链中,保障了公司日常运行和项目推进。而他自己已经穷到快揭不开锅了,睡觉吃饭都是在公司解决的。
就在这形势胶着之际,星城大老板――江戈的人找上了谢星阑。
刚听说星城要入股谢氏并注资帮助谢氏度过难关的时候,谢星阑还不敢置信。
毕竟在他看来,他们这小打小闹,星城看不上眼。
但星城那边动作干脆利落,给出的条件一边倒地有利于谢氏,甚至像是倒贴着要给谢星阑送钱。
不仅如此,江戈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谢星阑如今的窘境,还把他名下的一处别墅送给了谢星阑。
谢星阑被江戈这一迷惑行为弄得懵圈了,钱再多也没必要砸着玩儿吧?
他冷静自问,虽然少时曾经跟江戈做过同学,但他们两从来交集寥寥。
这辈子谢星阑跟学校守门大爷撒泼耍赖时说的话,可能都比跟江戈说的多。
况且他们两还有点私下的龃龉――他们都曾喜欢高中时的校花,甚至当众闹过不愉快。
而江戈也从未露面,一切事务都是他助理在跟谢星阑交接,完全不像是因往日同窗情分而出手援助的样子。
谢星阑没轻信,找了个理由搪塞了。
毕竟这圈子里人心隔肚皮,利益熏人眼,他再不谙世事,也学会了凡事留个心眼。
后来江戈亲自给谢星阑打电话。
说只是为了还谢星阑母亲的人情,让他不要想太多。
语调冷漠而低沉,甚至不等谢星阑开口说话,就啪地一声挂断了。
谢星阑母亲在世时是他们的语文老师,那时江戈因为家境贫穷、身有残疾,又得罪了班上的恶霸富二代,被不少人孤立忽视,只有谢星阑母亲时常关心他,有时还会带江戈回谢家吃饭。
江戈这么说,谢星阑就放下了几分防备。
然而现实还是抽了他最重最狠的一个耳光。
江戈入股之后,一步步吞噬蚕食了其他董事的股份,而谢星阑却被蒙在鼓里。
等他回过神来,江戈已经绝对控股,完全掌控了谢氏。
谢星阑被架空了。
是他把整个谢氏拱手让给了江戈。
谢星阑哭笑不得,甚至诚心诚意地想给江戈竖个大拇指,夸他忍辱负重,被人欺压十数年,一朝翻身了,手段通天、恩威并施,把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到了泥里去。
他真想跟江戈说,您老绕这么大一圈干什么,以您的手段要一个小小的谢氏还不是易如反掌,在他面前装着一副还人恩情的模样又是何必?您累不累啊?还是觉得cos一下雪中送炭的人设特有意思?
谢星阑离开别墅前去某宝下了个单,订做了面锦旗寄到江戈公司――上联“救苦救难送别墅”,下联“假情假意吞财产”,横批“我谢谢你啊”。
再备注一句“我妈说要带你走”。
好的,就算只能嘴炮,他也爽了。
要不是江戈一直没露过面,谢星阑那养尊处优出来的狗脾气,非得把江戈骂成个傻逼。
谢星阑漫无目的地沿着路往山下走,脑袋里昏昏涨涨的,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睡一觉,然后再想之后的事。
他一时心不在焉,猛地踩空了阶梯,一脚落空的感觉让他心脏一揪,只来得及护住头。
下山的阶梯仿佛漫长无边际。
谢星阑浑身剧痛,残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妈的,气晕了,忘了这别墅现在归我了。
我离家出走个屁啊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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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阑!你发什么呆啊?”
谢星阑头疼地皱眉,聒噪的小孩嬉笑声像柄尖锐的刺刀,刺地他鼓膜隐隐泛疼。
“谢星阑?!”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有光芒渗入,谢星阑难受地睁开眼。
一片迷蒙中,他隐约看清一个小男孩走近了他,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晃了晃,用有些粗嘎的声音喊道:“喂!”
谢星阑愣了两秒,有些恍惚,不确定地问:“李小彬?”
李小彬是他爸合作伙伴家的小公子。他们两人从小穿开裆裤长大,关系很铁,谢星阑从国外回来接手谢氏时处境很不乐观,李小彬是他那群狐朋狗友里唯一一个没迅速跟他撇清关系、反而借给他不少数目的人。
李小彬小时候就是个圆滚滚的肥球,眉心有个圆形小胎记,像美人痣,谢星阑到长大了还会不怀好意地坏笑着喊他“小彬美人”。
可他怎么会梦到小时候的李小彬?
这时,他蓦地感觉到了一丝异常。
他的声音???
他那号称在撩妹界无往而不利的清纯少年音呢?呢?!
谢星阑一脸惊恐地狂摸了几把自己缩水成只有五岁上下的身体,还有肉呼呼的小脸。
他他他……变小了?!
李小彬疑惑地看他,大大咧咧地说:“你干嘛啊?你今天穿内裤了,小唧唧会乖乖的,不会尿出来的。”
谢星阑:“……”
你给老子闭嘴!!
老子五岁了!不会尿的!
“你们还玩不玩啦?”
谢星阑朝几米开外那几个一脸不耐烦的小男孩看去。
“把兔子扔给我啊!不想玩接力的话,以后都别来找我们了!”
兔子?
谢星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脚下面踩着什么,低头一看,是个沾满了灰尘的兔子玩偶。
他移开脚,弯腰捡起了玩偶。
李小彬有点怕那几个年长两岁的男孩,讨好地说:“玩,我们要玩啊!”
谢星阑轻轻拍掉兔子上的灰尘草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还没等他想起什么,就听到有道微弱的声音带着隐忍的哭腔说:“还给我,求求你…把兔子还给我,那是我妈妈买给我的……”
谢星阑微怔,迟疑地回身去看。
身后有个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他穿着件洗地发白的黑色短袖,因为身板瘦小而显得空空荡荡。他脸上还有泪痕,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仓皇和无措,因为还不会转轮椅,他急地手脚乱扑,终于在试图单脚站起来失败后,重重地摔倒在了草地上。
就算谢星阑再怎么不敢置信,他看到轮椅,也认了出来。
现在难堪而可怜地趴在地上求他还玩具的,是幼时的江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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