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跪伏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哽咽声都暂时止住，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帝君……”他在脑海中轻声呼唤，思绪如同破碎的风。

    刹那间，一尊高大凛然的神像浮现在他的脑海。然而，细微的裂痕猝然显现，金灿灿的漆层迅速剥落，接着整座神像轰然崩塌，化作尘埃，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望向卧榻上的顾旭。

    “您……早就不再是帝君了，对吗？”他的声音轻若游丝，却带着不住的颤抖。

    顾旭微微点头，神色平静：“当初在昆仑山上，赢的人是我。”

    “这……这不可能……”洛川的拳头攥紧又松开，仿佛试图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当初，你的帝君也是这样认为的。”顾旭笑了笑，面色憔悴。

    洛川此刻心情如潮水般翻涌，复杂至极。

    他一向以为自己是紫微大帝最忠诚的下属。

    几千年前，紫微大帝在他最落魄、最狼狈的时候，将他从深渊中救起。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为了助帝君实现宏愿，他倾尽全力，奉献了一生。

    按理来说，得知昔日的帝君彻底身死道消，被他人取而代之，他本该怒火中烧，誓杀仇人，为帝君复仇。

    然而，当顾旭解开了他灵魂深处的思想烙印后，洛川迷茫了。

    他分不清，自己效忠紫微大帝，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受制于思想烙印的束缚。

    他也分不清，自己崇敬的帝君，是那个人，还是他心中理想所化的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真正的紫微大帝，登上灵霄界权力之巅后，似乎早已与曾经的理想背道而驰。

    反倒眼前这个假冒的紫微，却甘愿牺牲自己，拯救天下苍生。

    要向这样一个人复仇，洛川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况且，这个人已经命不久矣……

    “归海，”卧榻上的顾旭轻咳两声，再次缓缓开口道，“其实，你应该好好想一想，回顾下这些年来你所做的一切，问问自己的内心——如今这‘让世间人人如龙’，究竟是紫微的愿望，还是你自己的理想……”

    “我自己的理想……”

    洛川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句话，悲痛、愤恨、错愕、恍惚，种种情绪如乱麻般交织，难以理清。

    确实。

    这些年来，自从这个假冒的紫微大帝登基后，虽然他表面上只是无条件服从“帝君”命令的执行者，但正是这段时光，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他看着这个新生的王朝逐步走向繁荣，百姓从昔日受妖魔鬼怪威胁、朝不保夕的困境中解脱，逐渐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看着修士们在灵气转换大阵的帮助下境界稳步提升，看着一批批物资从异世界源源不断运来……

    这一切的变化，无不让他心潮澎湃。

    忽然，他朝着卧榻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郑重叩下三个头。

    一是为当年自己与紫微合谋夺舍其肉身与因果，表达深深的愧疚与忏悔；

    二是代表被拯救的天下苍生，献上崇高的敬意与发自内心的感激；

    三是他登基以来的一切作为深感钦佩，并郑重承诺，自己将竭尽全力扶持大夏，沿着他所铺下的道路继续前行。

    顾旭淡然一笑，脸上因反噬力量浮现的黑色细线越发密集，愈加可怖。

    …………

    洛川离开后，赵嫣、上官槿、萧琬珺和夜皇姐妹重新回到顾旭的床榻边。

    顾旭目光缓缓掠过她们，眼中满是留恋，轻声说道：“其实，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们……”

    听到他的话，赵嫣紧紧抓住他垂在床边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手背，泪水如泉涌出。

    “妙音，”顾旭视线先落在了夜皇的身上，“你天生与天地大道亲近，如今又掌握了人族的修行之法，若未来有人能够登临绝巅，非你莫属。

    “不过，请原谅我，无法履行当初的承诺，替你击败太上昊天，为龙族复仇。这条路，只能靠你自己去走了……”

    “看来我以前说的没错，好看的男人，都是不守承诺的骗子……”夜皇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勉强挤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明明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我还是上了当……”

    “照月，”顾旭又看向低垂着脑袋，挤在夜皇身边的姜照月，“我这次能阻止玄丹天尊毁掉大荒世界，多亏了你。你的身世和命格，比你想象中更加不凡……你拥有无穷的潜力，但一定要谨慎探索，切不可一味追逐力量，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姜照月沉默着，似懂非懂。

    旁边的夜皇轻敲了她脑袋一下，问：“记住了没？”

    姜照月立刻用力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琬珺，”顾旭瞥向黯然失神的前朝公主身上，轻轻叹息，“对不起，我无法履行约定，让你长生不死，青春永驻……”

    “陛下，我不要青春永驻……”萧琬珺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哽咽着开口，“我只想您活着，一直活着……”

    “还有，小槿，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顾旭又对上官槿道，“你可别像上次那样，为了替我讨个说法，去不自量力地挑战强敌。照顾好你自己，就当是为了我……”

    上官槿闻言，身子微微一颤，眼中波涛翻涌，情绪难掩。她紧咬着唇，似乎想开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眶，默默垂下了头。

    最终，顾旭视线落在紧紧抓着他的手的赵嫣身上，神情变得郑重认真。

    “嫣儿，”他的声音低哑而虚弱，“我走之后，清晏尚且年幼，国中难免有人趁机谋取私利。治国的重任，就托付给你了。我的空间法宝和星盘都放在抽屉中，因果已改，你可以使用……你也是做过国君的人，如何治国理政，心中自有分寸。

    “朝中之臣，洛川志向远大，善于谋划，但须提防他行事过于偏激；王坚志虑忠纯，却常忽略人心险恶；刘渠务实肯干，但在涉及修行者的问题上，往往显得畏首畏尾……至于李昀，他是个极具潜力的年轻人，若能妥善培养，未来可做领军大将……

    “……他们各有所长，须权衡用之……

    “若有疑虑，可……可与琬珺商议，小槿也可助你分忧。

    “在……在大夏出现第九境强者之前，以守成为重，不要再妄图攻打灵霄界。我们占领的异世界，若遇强敌……也可放弃。甚至……太上昊天晋升第九境攻来，大荒也可暂时舍弃……

    “我们这些灵霄界的遗民，当年被放逐到这片荒芜之地，尚且能够崛起……今后，只要保下一线生机，又何愁不能卷土重来……”

    赵嫣抬起头，强忍着心中的悲伤，将顾旭的话一字一句认真记在心里。

    顾旭凝视着她那美艳无双却满是泪痕的脸，思绪不禁飘回十八岁那年——

    那一日，他亲眼见她骑着高头大马，枪尖挑着蛮族宗王的首级，黑发迎风飞扬，红裙烈烈如火，身后铁骑滚滚，旌旗漫卷。

    看着又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他试图抬起手，替她擦去。

    然而，手刚抬起一半，便失去力气，重重地砸回了床上。

    那双曾容纳星辰宇宙、见证大荒风云变幻的眼，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神采。

    赵嫣呆滞了一瞬，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放到他的鼻尖，发现他然气绝。

    “顾旭！顾旭！顾旭！”

    她一遍遍呼喊着他的名字，旁若无人地扑到他的胸口，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昏天黑地。

    忽然之间，她的身上弥漫起一股死气——

    这一刻，她体内的真元横冲直撞，仿佛要摧毁自己的生机，与他共生共死，一同长眠于棺椁之中。

    就在身旁几人察觉到异状，急忙想要制止时，那股死气却骤然散去。

    赵嫣缓缓站起身，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神色淡漠，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发布讣告，准备丧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