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吕中奇的声音都温和而平静。

    但这温和而平静的声音，经过四面黑黢黢的岩壁，不断折射和反射，却逐渐增强，化作殷红如血的惊涛骇浪。

    “正所谓‘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文明，想要生存和发展下去，它的领导者，就必须代替民众，去做那些别无选择，无比肮脏，黑暗残酷，卑鄙屈辱的事情。”

    吕中奇继续道，“民众都是既短视又贪婪的，当秩序崩坏，时局动荡之时，他们无比渴望出现一个救世主，然而，当这个救世主真的将他们救出水深火热，他们往往又会嫌弃这个救世主的手段太激烈，太残酷，太肮脏。

    “甚至，当那个人性凋零，黑暗血腥的时代逐渐过去，民众都会像是记忆只有七秒钟的鱼一样，忘记了自己在血色年代，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忘记自己也是血盟会那些激进、残酷、邪恶、灭绝人性的政策的受益者，却将一切罪孽和责任，都推卸到血盟会的头上。

    “孟超，你知道，那就好像什么吗？

    “那就好像一场海上灾难的幸存者，漂流到了一座荒无人烟且资源贵乏的孤岛上，为了坚持到救援队的到来，他们不得不自相残杀，甚至在字面意义上‘肉弱强食’，啃噬死者、伤者和弱者的血肉。

    “最终，这群幸存者中最强壮的人成为了首领。

    “首领制定了残酷的规矩，规定幸存者之间不可私斗。

    “首领带领所有强壮和健康的人们，有秩序，有纪律地啃噬死者、伤者和弱者，好增长力气，搭建让所有人都能遮风挡雨的树屋。

    “首领强迫一些幸存者，去和荒岛上最凶勐的蛇虫鼠蚁搏斗，用一部分人的生命，换来了可持续的蛋白质来源。

    “最终，在首领的铁血统治下，至少一半幸存者，奇迹般活了下来。

    “不错，这个首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他没有任何崇高的理念，仅仅是想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但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做，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没有这个暴君，所有人都会死！

    “可是，就在救援队出现在海平面上的一瞬间，所有在首领的铁血统治下，苟活下来的幸存者，却不约而同向首领举起了打磨锋利的石斧和石矛——要知道，就连打磨石斧和石矛的方法，都是首领交给他们的。

    “他们毫不犹豫地杀死了首领。

    “并且将荒岛上发生的一切丑陋，邪恶，残酷，灭绝人性的事情，统统归咎于首领的残暴。

    “他们根本不用七秒钟，而是在短短一秒钟之内，就忘记了自己也曾跟随首领，一起吞噬死者、伤者和弱者的事实。

    “也拒绝去思考，倘若没有暴君，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不不不，孟超，你不要以为，我说了这么多，是在为血盟会辩解。

    “血盟会是罪有应得，被千千万万龙城市民憎恨、抛弃和毁灭，并不是多么奇怪和可惜的事情。

    “问题在于，这些愚蠢的幸存者，真以为自己已经逃出孤岛了吗？

    “是，表面看起来，在捣毁了血盟会，由九大超级企业组建并控制的生存委员会取而代之之后，龙城进入了高歌勐进，大力发展的黄金时代，即便山呼海啸的异兽狂潮，也没能打断我们滚滚向前的脚步。

    “然而，只有身在生存委员会的最核心层，才能清楚意识到，龙城之所以能迎来爆炸式、奇迹般的发展，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血盟会奠定的坚实基础。

    “九大超级企业，龙城大学，五校联盟，赤龙军……大家都是在啃噬血盟会的丰厚遗产。

    “与此同时，九大超级企业，及其背后的九大修炼世家，规模膨胀，机构臃肿，勾心斗角，人浮于事，各种弊端逐一显现。

    “直至今天，九大超级企业不但面临着空前严重的内耗，还面临着蔚蓝联盟以及赤龙军的激烈竞争，固然，不可能再重现血盟会时代的一家独大，专断独行，然而，失去了专断独行的暴君，效率也是一落千丈。

    “如果说，怪兽战争时代，面对全人类共同的威胁，代表各方利益的超凡者们，还能遏制私心，众志成城。

    “到了‘后怪兽战争时代’，共同的敌人灰飞烟灭，代表各方利益的超凡者们的野心，便都像是吹气球一样快速膨胀起来。

    “孟超，我听了你在金鹏号施工现场，向全体龙城市民发表的宣言，也大致猜到了你和申元豹，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大概是希望九大超级企业和蔚蓝联盟之间，或者说，豪门超凡者和寒门超凡者之间，能够达成某种平衡，再加上赤龙军，大家以‘三驾马车’的形式，共同带领龙城前进，是这样吗？”

    孟超垂了垂眼皮，表示同意。

    吕中奇笑起来。

    “很美好的想法，由你这样横空出世的少年英雄大力推动，说不定真能美梦成真——至少是暂时成真。”

    吕中奇叹息道，“只不过，所谓三驾马车，互相制约，互相平衡，也就意味着，为了稳定而牺牲效率。

    “特别是，一旦九大超级企业、蔚蓝联盟以及赤龙军，在生存委员会并驾齐驱，那就意味着，民意的作用将被放大到极致，因为只有民意，才有可能打破三驾马车之间的平衡。

    “可是啊，就像我刚才说的，民众从来都是目光短浅又贪得无厌的存在，除了童话故事中的瓶中精灵，没有任何人，能让民众永远满意。

    “要知道，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们还没有逃出荒岛，还没有逃出这座名为‘异界’的荒岛！

    “打赢怪兽战争，冲出怪兽山脉，仅仅是我们离开海滩，朝荒岛深处踏出的第一步。

    “海平面上的救援队，也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

    “接下去，在探索荒岛，荒野求生的过程中，幸存者们势必还需要一个暴君，去带领和强迫他们，做那些卑鄙无耻，残酷无情，但为了生存，不得不做的事情。

    “在这样一座荒岛上，没人能满足幸存者的所有需求。

    “那些宣称能够满足幸存者的所有需求，还不需要幸存者付出太多代价的家伙，不是傻瓜，就是骗子。

    “选择这样的傻瓜和骗子成为新的首领，甚至期待着，三个傻瓜和骗子，能够互相制衡，共同制定出最佳的生存策略——这么做，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幸存者的全灭。

    “孟超，我相信你满腔正义，绝无私心。

    “但这并不妨碍，我能预见你的未来。

    “你，将用你的正义，毁灭龙城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