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提起了苏老师的父亲,祝玉燕突然之间就好奇起来了,以前她从未问过他老家的事,因为她觉得他的过去不重要,既然他都离开家乡了,她也应该照顾他的心情不再提起。
结果现在想起来,她竟然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里,究竟是什么样的。
夜色温柔。
她与他,可能都想聊一些不是此刻、现在的事。
于是就来聊一聊过去。
她一口气提出了许多问题。
他的父亲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的哥哥姐姐叫什么名字?他家里有几口人?小时候有没有养宠物?家里有佣人吗?是不是像《红楼梦》里一样有许多在他家繁衍了好几代的下人?
有没有从小住在他家的表姐表妹?
苏纯钧笑起来,搂着她,两人一起坐在床上,靠着枕头说话。
他柔声说:“表姐表妹是有的,表哥表弟、堂亲也有不少,都是依附我家生活的。小时候听下人说这都是穷亲戚还挺讨厌他们的。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失去土地和生计的人都挺可怜的。”
他也是留学过后才知道什么是旧社会,也因此懂了许多生产关系和劳动力,什么是技术革新这些新概念。
回国时,他是想过要大干一场的。
“我家的姓氏在当地算是一霸了,当地九成都是我家这一姓,分出好几百支来。不过亲戚之间都不太熟。”
“我家是大地主,每一支都有出去当官的。家训之一就是要读书考秀才当官,男孩子都是从小挨着打上学,女孩子都要嫁个当官的才叫嫁得好,不管这当官的是二婚还是几婚,多大年纪,有没有孩子小妾。我姐姐嫁的就是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
“家训如此,你也可以想像我家是个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家里的气氛很封建,我姐姐是裹小脚的,家里堂亲姐妹、表亲姐妹,娶进来的媳妇和小妾都是要裹脚的。因为裹脚的才是小姐,大脚的那都是家里要干活,是穷人,既然穷,就不可能是读书人家,这样的人家就不能结亲,更不能结交。”
苏纯钧说着摸了摸祝二小姐的脚,笑着说:“你这脚没裹过,我就觉得好。”
祝二小姐踩在他手上,说:“外国女人也不裹脚。本来就不该裹脚。”
苏纯钧:“是啊。裹脚是陋习。我们那个地方,说是大家小姐才不裹脚,事实上镇上的楼子里的姑娘都裹脚,难道她们也是大家小姐吗?裹不裹脚,本来就不该是女人的美德,更不应该标榜出来。但风气如此,从上到下没有人想过要变一变。”
他叹了口气。
“家里那些穷亲戚,就是虽然也努力读书了,但没能当上官,父亲祖辈没有当上官还能有田产有房舍有下人能读得起书,到了孙子这一辈就不会再有钱了,田产房舍都当了,下人也卖了,自己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当然更不可能去做工,只能到亲戚家讨一口饭吃。这样的人多得很,我家当时因为父亲要名声,愿意收容接纳穷亲戚中的上进之人,博一个善人之名,好叫别人都说他是好人。被赶出去的穷亲戚就只能流落街头等死了。”
“这样的人,不止我一家有。镇上家家都有,每家每户都有几个提不起来的穷亲戚。”他笑着说。
“我在外国上了学,立志回国后要在家乡开办工厂,这样就可以给穷亲戚们一条新的工作之路。帮他们重新立足。我当时觉得这是百年之计,只要做得好了,我家一定可以重新成为家乡的龙头。”提起从前的幼稚念头,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祝玉燕却觉得这正是苏老师会有的想法,他肯定是有野心的,当时想要继续帮助家族壮大势力,但另一方面,他也是真心想帮助别人。
用另一种说法就是“合作共赢”。
只有发展更多的同行,把更多的人卷入到他的事业中来,事业才会成功。
当然,这个梦想在回国后就马上破灭了。
苏纯钧:“我爸爸是个老头子,他娶妻很晚,像他这种男人,都不肯早早娶妻,一定要等功成名就以后再娶,这样才能娶到最好的妻子。我父亲三十多才回家乡娶了我娘,我姐姐嫁人的时候,我姐夫都四十多了,比我姐大三十岁。他们都是功成名就后选了一个最能配得上他们的妻子。要是早娶了,肯定娶不到家世优秀的妻子,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现在说起家乡事,他不再有怀念,但也不再有怨恨,就像说故事一样,讲给他的妻子听,好抚慰她惊惶难安的心灵。
“我的父亲虽然晚娶,但家中早就有妾。他最大的一个妾早早就去世了,家里还有她的小灵位。她不能入祖坟,灵位寄在我们当地的一个香火灵盛的庙里,我娘还带我去上过香。我娘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对家里的妾都很温柔和蔼。”
祝玉燕瞠大双目。
苏纯钧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因为我父亲对他的妾都很不好。”
祝玉燕:“他喜欢打人吗?”
苏纯钧笑着摇摇头,说:“不是那种不好。他啊,好美色,却更好名,他很喜欢把妾送人,用来证明他对朋友有多好,有多么轻美色而重友人。”
祝玉燕怔了一下,旋即感到了一股寒意。m.166xs.cc
她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单纯的以为送人就是让一个个女人换个地方继续生活,比如金小姐,她是被父亲送了人,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苏纯钧:“父亲的妾,大多数都没什么好下场。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小时候家里唱堂会,父亲有一个爱妾曾唱过戏,他就让她扮上出来唱一场给大家助兴。我记得那个姨姨匆匆赶来,听完了父亲的吩咐后,一脸尴尬僵硬的在笑,再匆匆回去换了衣服,扭扭捏捏的上台,她因为不是这个戏班里的人,她在台上唱的时候,只有师傅在鼓弹,余下的都是扮上的戏子,立在一旁看着她,她就一个人在台上边唱边舞,我觉得,那个样子,很凄凉。”
祝玉燕能感受到,当时那个妾,一定很难堪很无奈。
苏纯钧:“堂会很成功,夜里宴会时,又有人提起堂会上的姨姨,我想他当时只是想恭维父亲,结果父亲又叫姨姨出来唱曲子助兴,还让她给众位男客人执壶倒酒,大家都赞我父亲,我却很为姨姨难过。”
祝玉燕轻声问:“那这个妾,后来怎么样了?”
苏纯钧叹了口气,说:“我出去留学了,不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回来后她已经不在家了,听我妈说的意思,我猜并没有死去,大概不是被我父亲送人了,就是因为别的缘故走了吧。”
祝玉燕:“你父亲的妾都送人了吗?”
苏纯钧摇摇头,说:“也有得病死的。有生孩子生死的,也有吃错了东西死的,更多的是不知道怎么没的。小时候没人告诉我,我想自尽的也有。从我懂事起,送人的妾总有三五个了。”
祝玉燕震惊:“送人的三五个,生病的、生孩子死的、自尽的,你父亲究竟有多少个妾啊?他比《红楼梦》里的贾家男人还有钱有势吗?”
苏纯钧就笑,笑完叹气,说:“贾家确实是有钱有势,可贾家上头还有皇帝,还有一众皇亲呢。我家在家乡就是土皇帝,我父亲是我家那一辈最出头的。而且我留学时我父亲四十多,我回家时我父亲快七十了,他活了七十年,前前后后有十个妾,很稀奇吗?”
祝玉燕目瞪口呆:“荒唐啊。”
苏纯钧点头:“就是,荒唐啊。”
祝玉燕立刻支起身,认真道:“那你不就是贾宝玉了?你爹比贾政强,你应该比贾宝玉强吧。你留学时也有十一二岁了,贾宝玉那时都有袭人、晴雯了,你就没个通房丫头?”
苏纯钧想了想,也认真的说:“要是以前,我一定说没有通房丫头。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祝玉燕屏住呼吸,心里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苏纯钧正色道:“真的没有。”
祝玉燕不相信,可心里却好受多了。
她捶了他一下,说:“你骗我。”
苏纯钧:“没有骗你。是真的没有。我父亲的妾多,一半是因为他并不克制自己,并不是家风如此。另一半则是家里没人管束他,我爷爷从不管这个,我奶奶早就没了。我妈天性如此,温柔贤惠得过了头,而且她大概自认与我父亲是有真感情的。我父亲对那些妾也多是玩弄的心态,没有把她们当人看。”
“所以我家并没有专门安排通房丫头的家风。”他思考过后,说:“我哥哥可能与丫头有首尾,不过这事他们都是瞒着我的,不肯给我知道,所以我也只是猜测。我出去留学后,我哥哥娶亲,我也不在,等我回来后,也没有细认我哥哥那边的丫头,当时也没有那个功夫,我连我哥哥的媳妇叫什么、长什么样,现在都想不起来了,当时应该是认过亲的,不过不等熟悉起来,我就已经跑了,现在脑海里就剩下个影子了。”
他摇摇头,说:“其实也不怪他们把我当陌生人,我看他们也陌生的很。我出去那么久,回来人人都变了。父亲老得不像个样子,还染黑头发娶新老婆,哥哥和姐姐都是一脸老态了,看起来跟我差了一辈,我刚回家时,人人都像是新认识的,一个熟人都看不到了。”
祝玉燕轻声问:“你还想他们吗?”
苏纯钧回忆着说:“不知道该想哪一个好啊。我现在偶尔还是会梦到家乡,但是梦里的我应该还是小时候,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是以前的样子。我有时会梦里跟他们吵架,骂父亲另娶,哥哥姐姐不拦着,可母亲仍在,我就拉着母亲要带她走。有时又忘得干干净净的,梦里与父亲亲密无间,父亲带我上山,带我骑马,踏春、赏枫、钓鱼,等我醒来,又会恨自己怎么能在梦里与他那么好,怎么能忘了他做过的事。”
苏纯钧:“有时我就想,要是父亲没变,我回去后,他们仍然跟我走的时候一样,我真的在家乡开了工厂,真的做到了帮助家乡里的人找到另一个出路。但是日本人来了,我可能还是会投身官场,一切就会跟现在一样。”
不过那时,他身边不会有祝二小姐,也没办法娶她为妻。
每当想到这里,他都会从冒出一身冷汗。
“我又想,要是我在家乡开办工厂,我肯定需要到大城市来找销路,或是找法国商人、美国商人,把我的工厂推销出去。那样说不定就又会租到你家的房子,又会认识你了。”他笑着说。
祝玉燕摇摇头:“那可未必。你要是家里没出事,你就是留学归来的大少爷。怎么会租在我家的房子?你肯定是要去住大酒店的,这样谈生意才有底气,你是会这样选的。”
苏纯钧又说:“那或许我们会在街上遇到呢。你跟妈去过生日的时候,不是去过饭店吃饭吗,说不定我们就会在那时遇上呢。遇上以后,我肯定会想,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小姐?我一定要请她看电影,请她吃饭。”
祝玉燕:“那你肯定请不到。我从不接受陌生人的邀请,我妈也不会让我去。”
苏纯钧:“对啊,所以我只能住到你家里去,再当上你的家庭教师,才会遇上你。”
我们俩人才会结婚。
祝玉燕想起祝颜舒跟她说过要不是有苏纯钧,她的性格必定孤独终老。
她笑着说:“我妈都说过,你是我在家门口捡到的,老天送给我的好女婿。不然,以我这人憎狗厌的性格,肯定是嫁不出去要当老姑娘的。”
苏纯钧哼道,“你哪里人憎狗厌了?你又青春又美丽,性格爽快,为人机灵懂事又诙谐有趣,喜欢你的人多得很,你只是不知道也不在乎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