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她扶起金茱丽,跟上了于英达。
于英达所谓的“棚子”距离这边并不近,他们至少走了十分钟,不排除是因为金茱丽几乎没办法走。
而那个“棚子”,更像是一个垃圾堆。
它有半人高,用几根棍子或其他东西当成支架,架起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可以让人钻进去躺下。上面盖着报纸、广告牌、破被子,之类的东西。
她在认出于英达前认为他是一个日本乞丐。
现在看到这个棚子,她确信,于英达确实在当乞丐。
而且,他一个中国人,在日本租界边沿当乞丐。
……这并不奇怪。ωWW.166xs.cc
她马上就能想到几点好处。
首先,日本租界这里不会有流氓过来。住在这附近的日本百姓虽然穷,但比起同一座城里的中国穷人,日本穷人至少都能有饭吃、有工作干,能赚到一点钱,所以这里的坏人就要少很多。
其次,这里只有日本警察巡逻。日本警察对中国人是凶神恶煞,对日本穷人来说,可能最多是个有点凶恶的坏人,会打人抢东西,但不会杀了他们。
最后,这里应该更容易乞讨到食物。
于英达确实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而他能躲在这里,应该是他伪装成了日本人。他应该是会日语的。
这也是他曾经的经历带给他的一点点优势,让他能活下去。
于英达看她们不进去,他就拼命解释:“里面很干净,我每天都会打扫。衣服也会洗干净,不脏,也没有虫子。”似乎很怕她们会嫌弃。
祝玉燕先钻进去看了看,才让金茱丽进去。
金茱丽爬进去后就不动了,她侧躺着,没有大叫,仿佛只是睡着了。
女人生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祝玉燕真的没有经验。
但她说起来见过的并不少。
前世在电视中见过的都是母亲在拼命流泪哭喊,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生下孩子。
金茱丽肯定不能哭喊,她们发出的声音太大会引来人的。
但金茱丽也并没有喊,她像死了一样没有动静。
从逃走到现在,她一直都很平静。仿佛,能摆脱山本,走出那座宅子,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祝玉燕也提供不了多少帮助。
她以前去济贫院送物资的时候是见过生孩子的妇人的。
她们就躺在地上,好一点的会有一张席子,或一条单子,或一件衣服躺着盖着。差一点的就直接躺在地上生,不是屋里的地板,而是外面的土地,就这样幕天席地的躺着,周围也是躺着的病人。
女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悄无声息的把孩子生下来。
“悄无声息”是说她们真的很少发出大叫声。
仿佛是没有力气——也可能确实是没有力气,她们都长时间饿着肚子。
济贫院里每天只吃一顿粥饭,一碗汤,一块饼。
这种情况下,孩子都很小,在肚子里也长不大。母亲没有力气,孩子也会努力挣扎着来到世间。
这些孩子并不都是夫妻所生。这些女人也不会都有丈夫。她们中大多数,孩子的来源都不清楚。
有时是暴力,有时是交易。
不能去指责什么,只能尽力提供帮助。
祝玉燕守在棚子边。
于英达很高兴,他把他存的水抱出来。
“我每天都去水井边打水,水瓮也是每天清洗,这些水我也烧过,都是干净的。”他把水瓮放下,里面有一个瓢。
祝玉燕已经渴了,也饿了。
她今天一天等于都没怎么吃东西,在山本家吃的那一顿不知所谓的西餐早就消化了。
但金茱丽吃得更少。
早知道今天要逃走,她一定会劝金茱丽多吃点。
她捧起水瓢喝了一口,水清凉甘甜。她一口气喝了一瓢,又盛了一些,端进去喂金茱丽,让她也喝下去。
“感觉怎么样?有感到有东西在往下坠吗?”她摸摸金茱丽的额头,全是汗,有些烫起来了。
金茱丽笑着点点头。
她握着她的手:“你这个姿势好使力吗?要不要翻过来?正躺试试。”
她帮金茱丽从侧躺变成正躺,她的肚子就显出来了。
跟她想像中的孕妇的肚子不同,这个肚子,它的位置有点靠下,像是在屁股的正上方。
这个位置对吗?
而且这个肚子并不像个水球——她记得孩子是在羊水里,会随着羊水的排出出生。
但刚才金茱丽已经流了很多血了。羊水里有血,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事。
她轻轻把手放在肚子上。
肚子是硬的。
祝玉燕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生孩子好像是一个很花时间的事。
有人会生好几天的。
可她们显然不能在这里生好几天!
但是,要怎么做呢?
这个世界又没有催产素!
祝玉燕再钻进去看看金茱丽,问她:“你现在有多疼?疼得厉害吗?”
疼得厉害应该就是快生了吧。
金茱丽的表情仍是很木然,但她在点头:“很疼。”
但看表情,她像是感觉不到疼。
她到底多能忍疼啊。
祝玉燕对怎么生实在是一无所知,她只能给金茱丽打气,握着她的手说:“疼就用力,像拉屎一样把它拉出来。”
金茱丽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加油,加油。”她握着金茱丽的手小声说。
“加油。”
“加油。”
于英达在外面守着,他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他是见过生孩子的,廖太太生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在廖家了。
廖家以前房子少,家里有人生孩子时,请的是外面的接生婆来接生,他见过接生婆是怎么接的,说实话,有点吓人。
现在他在外面,听到二小姐有些手足无措,想她虽然已经嫁了人,但是还没有生育过,现在应该很着急吧。
他在外面小声说:“二小姐,你帮她压一压肚子。”
“什么?”祝玉燕惊慌的问。
外面,于英达小声说:“压肚子。帮她压肚子,把孩子压出来,她没力气生,你帮她用力。”
“压”肚子?
把孩子“压”出来?
这可真是超出祝二小姐的接受能力了。
在她的印象里,产妇和孩子都像豆腐一样吹不得、拍不得,怎么接生的时候要压肚子呢?
这就像是把瓶子里的球挤出来一样,靠的是蛮力。
有可能瓶子会挤坏,有可能球会挤坏。
祝玉燕不敢。
金茱丽也听到了,她把她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她说:“我没事,你压吧。”
祝玉燕的两只手抖啊抖的,“我不行,我不敢用力,要是压坏了怎么办!”
于英达见过金茱丽的样子,他虽然不认识那个女人是谁,但深更半夜,二小姐扶着一个明显穿着奇怪的大肚子女人过来,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内宅故事也不过如此。
但二小姐是个好人,她肯定是来帮这个女人的。
于英达小声说:“二小姐,你一定要帮她生。孩子闷在肚子里会出事的。”
孩子倒无所谓。
祝玉燕不在乎这个孩子的死活,她只想救金茱丽。
于英达:“孩子要是生不出来,产妇也是会憋死的。”
——她怕的就是这个!
她怕的就是生这个孩子生出问题,把金茱丽给害死了。
金茱丽按住祝玉燕的手:“压吧,压出来我就轻松了,我就再也没有害怕的事了。”
祝玉燕没有办法,跪直了,两只手放在肚子上,试探着用力。
肚子是硬的,根本推不动,里面也没反应。
——难道孩子已经死了?
祝玉燕:“你有感觉时,我再压。”
金茱丽点点头,按住她的手。
金茱丽一使力,祝玉燕就推肚子,往下推。
她跪着的地方很快变得濡湿,不知是血是水。
金茱丽的脸在暗处也白得发光,要不是她的手一直按住祝玉燕的手,祝玉燕早就去摸她的脉博了。
不知几次过后,祝玉燕突然感到手下的肚子变软了。
金茱丽梗着脖子,浑身放松,屏住呼吸好一会儿。
等金茱丽开始努力喘气,祝玉燕也不敢去脱她的裤子——她刚发现,她根本没帮金茱丽脱掉裤子。
那条西装裤长得也奇怪,屁股的位置做得特别肥大,不知道是什么风格。
金茱丽的两条腿像筷子一样细,现在她的腿也放松了。
祝玉燕:“生、生下来了吗?”
金茱丽望着棚子的顶,透过间隙,可以看到夜空。
她的眼睛张着,眼泪流过面颊。
她的声音格外的平静,稳定。
“把那个孩子淹死,扔到河里,淹死它。”
祝玉燕沉默的把她的裤子脱下来,找到了那个滑到裆下的“孩子”。
它很小,小到像是一块肉,而不是一个孩子。
大概两个巴掌大。
身上是血红色的,不是皮,而是透出来的颜色,还有挂上的血污。
它的眼睛显得特别的大,眼皮鼓着,占了半张脸。
鼻子很小,嘴巴也有点大,脸却很小,像是很小的脸上长着巨大的眼睛和嘴。
凭心而论,不能说它可爱,它跟可爱完全不沾一点的边。
但是,“可怜”。
一个,可怜的,生命。
有那么一瞬间,祝玉燕想到了自己的出生。她的亲生父母,在她出生之前,就暴发了大战。父亲外遇想离婚,母亲生下孩子还没出月子就要面对这样不幸的消息,她没有工作,丈夫赚了大钱却并不想跟她分享,孩子毫无用处只会托累她。
其实她没有资格去怨恨母亲。
世人赋予父母子女太多的美言,让父母和子女都有了过多的期待。
其实父母未必慈爱,子女也未必孝顺。
大家都是在开盲盒,谁也不比谁更幸运。
无辜的子女遇上不爱自己的父母是不幸。
慈爱的父母遇上不孝顺的子女也是不幸。
祝玉燕曾经以为假如不被父母所爱,不出生更好。她不止一次的对亲生父母这样喊过。
“为什么要生我呢?”
“你们都不想要我,还不如不要生我!”
她也曾经做出发这样的选择。选择离开那个世界。
但是现在,她不那么想了。
如果能再次选择,她还是想活的。
哪怕不被父母所爱,哪怕出生后要面对许多不堪,她也想活。
她碰了一下这个孩子。
它一动不动。
是死的吧。
它的手和脚放松着,初生的孩子,手脚应该是紧紧蜷着?还是放松的?
它没有哭叫,也没有呼吸。
果然是……已经死了。
这样也好。
她松了口气。
她把这个孩子用棚子里的旧衣服包了一下。
她转头对金茱丽说:“生下来就是死的。”
金茱丽的眼睛无比的亮,无比的有神,她满足又高兴的说:“好的。”
祝玉燕:“我去扔了它,你睡一会儿吧。”
她抱着这包东西出来。
于英达站在不远处,看到她出来就赶紧走过来,看着她手中的东西。
祝玉燕:“我要埋了它,它生出来后就一动不动的。”
于英达叹息了一声,“那还是我去吧,我去埋,二小姐,你就不要动了。”
祝玉燕想了想,觉得不好意思让别人去,但她不能离开金茱丽太远,埋在这棚子附近也不好,这毕竟是于英达住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会儿,于英达就说:“二小姐,给我吧,这种事我来就好,你去照顾那个太太吧。”
他主动把那包东西接过来,转身小跑着跑远了。
于英达没跑太远,他知道这附近有个水洼,浅是浅了点,但最近雨多,还是有水的,埋在那附近会被去那里喝水的野狗挖出来,不太好。
这毕竟是个人。
他先去水洼那里,想给这个孩子洗一洗,要走了,干干净净的走。
谁知他刚把孩子放到水里,孩子就挣扎扭动起来,还张嘴要哭,他立刻用手捂住孩子的嘴。
——孩子没有死!
于英达愣住了。
他一直想有个孩子。
他曾经想过跟祝女士结婚,将大小姐、二小姐当成自己的女儿去疼爱、炫耀。
他还养了一个妾,想让她帮他生一个孩子。
后来城里乱起来了,妾就跑了。
直到现在,他落到这个境地,每天只是为了活着,他早就不想要孩子了。
因为他想要的是体面的生活,受人尊敬的生活。他想像的家庭,要在窗明几净的厅堂里,妻子美丽大方,孩子聪明伶俐。
现在他是个乞丐啊,养个孩子,那就等于是要分他的口粮。
——这个孩子,他肯定不能养的。
他这么想,却放不开手。
——孩子还活着,肯定不能埋起来。
他把孩子洗干净,擦干净,脱了自己的上衣去裹他。
——是个小男孩呢。
二小姐还等着他回去呢。
二小姐娇滴滴的,可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里久等。
于英达把孩子放在地上,四处找了草叶子把他盖起来,免得让什么人发现了。
——等他把二小姐送走,再回来找他。
找他干什么呢?
他在心里想。
——我肯定不能养的。
——放到别人家门口,说不定会有人捡进去养。
——他还可以偶尔去看一看。
——就在门口望一望就行。
他是这个孩子的恩人呢。
他不要他报恩。
只要能时不时的看一眼,就行了。
仿佛有根线牵在身上,于英达难得高兴了起来。
他心怀激动的回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