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司机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于他自己,生与死的选择就已经是一个难题。
为理想牺牲固然是美好的,而他也并不是畏惧死亡,顾惜性命,而是——他认为自己还能起更大的作用!完成更伟大的任务再去死!
而他现在所做的,就只是做苏先生的司机。
他不是讨厌苏先生,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贡献,苏先生与他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完成的任务非常宝贵重要。
他成为这座城市的代理市长,掌握众多情报与要道,帮助我们的队伍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果。
早期,他也只是一个财政局的小科员。他在时代的推动下,意料之外的获得了国**的青眼,占据要职。
这其中有许多巧合的地方。
陈司机在佩服的同时,也非常的羡慕。
他在暗夜之中时常想像,假如是他成为了苏先生这样的人,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他也希望可以承担更重要的工作,完成更重要的任务啊。
这是他身为一个人,难以摆脱,也难以诉之于口的渴望。
苏先生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其他人,自己慨然赴死。
他万分敬佩的同时,也更愿意牺牲的人是自己啊。
——他希望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陈怀民思考了很久,在与自己的上线联系的时候,大胆的说:“我可以做苏先生的替身,我与他身材相似,年龄也相当,苏先生身上并没有什么难以模仿的伤疤和胎记。我做为他的替身死后,他就可以获救了!”
他的上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怔住了。
陈怀民:“反正我也是要死的啊。何不让我的死更有价值一点呢?日本人反正只要苏先生的尸体,不会追究一个司机的尸体。到时藏一具尸体在屋里假装是我就行。”
他的上线半天不说话,陈怀民渴望的看着他。
他的上线:“你等一等啊。在这之前,你没有什么事需要向我汇报啊?这几天有意外发生吗?”
陈怀民:“……”
——有,我犯纪律了。
他的上线与他相交多年,对他的了解比他亲爹妈都多,见他没有第一时间抢白说话就知道有问题。
他的上线:“看来是有。你暴露了?”
陈怀民:“苏先生早就知道我了。”
他的上线呵呵笑:“我不是说他,早就没想过你能瞒他瞒多久。你也不想想看,他在国**的官场跟那些牛鬼蛇神勾心斗角几年都不落下风,你这样的在他面前就像白纸一样。不过他也不会揭穿你,你配合他工作就行了。”
陈怀民嘴硬:“那就没有了。”
他的上线:“不说是吧。”看来挺严重的。
陈怀民:“我就不说。你能拿我怎么办?”
他的上线:“哟,还挺复杂?不会是跟男女之情有关吧?”
陈怀民:“……”
他的上线看他脸色都变了,赶紧安慰他:“我还不了解你?你又不会贪污受贿,要是误杀了什么人,你刚才一进门就该对我承认错误了。那这一排除,就只剩下男女关系了。说说吧,是苏太太?”
祝玉燕风姿不凡,爱国爱民,情怀热烈,实在是一位难得的佳人。m.166xs.cc
他的上线第一个就怀疑祝玉燕。
他一直很担心陈怀民会在长久的相处中暗恋上她。
陈怀民冷笑:“我要是真跟苏太太有首尾,你今日还能看得到我?”
苏先生早就安排他跟着苏太太一起上飞机了。
苏纯钧这家伙才不会有良心呢,他要是真敢对祝玉燕动心了,苏纯钧肯定会算计他成为保护祝玉燕的一面盾牌。
介时,他的爱情,就会成为最可靠的保护。
他的上线慢吞吞的说:“那也不会是吴小萍了。”
陈怀民:“……”
他的上线温柔的劝哄:“你自己坦白,我的报告就好写一点。”
陈怀民:“……”
陈怀民坦白了。
其间大骂苏纯钧没有良心!
陈怀民:“他跟我说心里话!我太高兴了!我以为我在他身边这么久,两个人也算是战友了,同袍啊,那这会儿说心里话,都要死了,谁还会提防啊!”
他的上线:“是是,别生气啊,他啊,唉,行止上略有小节,这都是国**污染了我们的干部!他的心是好的啊。都怪国**的官场风气不好,带坏了他。”
陈怀民气愤的说:“我要救了他,让他这辈子都觉得对不起我!都在心里记着我!”
说罢就期待的看着他的上线。
他的上线:“你怎么还记着这个事呢。我跟你说,这个要等通知,要是没通知,不许你乱来啊。”
陈怀民不解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他死在这里啊!他也可以不死啊!日本人都要进城了,国**也放弃他了,我们也要放弃他吗!”
他的上线:“胡说八道!你这是在怀疑什么!”
陈怀民闭紧嘴,神色仍是不服。
他的上线叹了口气,抚着他的肩说:“你不要钻了牛角尖,我相信,组织上是有用意的,只是你跟我,都不知道原委。我们要相信组织。”
陈怀民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他出去买药买报买了这么久,回来后,苏纯钧按例要关心一下,一看他脸色沉重,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好好休息。
看来是挨骂了。
小太太亲手做了面汤,用小碗盛着,端给众人。
细滑的面汤放了一点点的糖,打了一个鸡蛋花,是现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得的精细食物了。
苏纯钧端了两碗,上楼与“太太”分食。
听到楼上“太太”再次砸门跺脚尖叫的动静后,就知道苏先生已经进屋了。
楼下就只剩下陈怀民与小太太在桌上。
小太太坐在桌尾,自己静静的喝汤,不敢往陈怀民那里看一眼。
陈怀民也无话可说。
他不可能放弃苏纯钧这个任务对象,只为了把吴小萍和小太太送出去而离开。她们两人的性命固然重要,但苏纯钧是他的任务。
任务是最重要的。
几口喝完汤,陈怀民就先走了。
他不想给她太多的期待。
恨他吧。
他是一个冷血的人。
夜色渐深,黎明到来。
今天就是日本人约定的时间了。
这座房子里的四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苏纯钧站在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尽情的欣赏了一下日出。
不及他在家乡的山野间看到的美。
也不及他乘船归国时,在海上看到的美。
但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日出了。
他才想起,他从末来得及与燕燕一起欣赏这世间的美丽,走遍这大好河山。
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春节的早晨,他到祝家来,燕燕在阳台上梳头,张妈在厨房,早饭的热气扑出来,客厅里是看报纸的祝女士与看画报的祝玉蝉。
街上车水马龙的市井声传上来,却是最美好的音符。
太阳跃出地平线,金灿灿的。
它渐渐升高,就渐渐不可见了。
这座城市,阴沉死寂。
它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焕发活力呢。
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些侵略者都赶出去呢。
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什么时候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畅快呼吸呢。
他多希望燕燕在这里啊。
因为她一直是如此的坚信着。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她就是他心底的信念最坚定的支持者和信奉者。
他站了一会儿,感到腿都僵了,就去打开门。
陈怀民站在外面。
苏纯钧笑着说:“等我死后,你把房子点了,拐了这两个女人逃走,这是很合理的。”
陈怀民冷笑:“很合理。”
苏纯钧惊喜:“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陈怀民的心底漫了一股悲伤,他避开他的视线:“嗯。”
苏纯钧接着就用力拥抱了他。
这火热的怀抱的主人,今天就要死了。
陈怀民的心底涌出一股不平,一股不忿,和无边无际的不甘。
他推开了苏纯钧。
“去吃早饭吧。”
今天的早饭仍是面汤,还蒸了包子,就酱。
鸡蛋没那么多,要省着吃。
苏纯钧:“把鸡蛋煮了吧,也没几个了,让小陈下午去买。”
小太太看了陈怀民一眼,说:“还有四个鸡蛋,全煮了吗?”
苏纯钧笑道:“都煮了,正好一人一个。”
鸡蛋煮好,苏纯钧高高兴兴的剥了,就着酱吃了。
“鸡蛋配上豆瓣酱是最好吃的!”他说。
陈怀民冷笑:“上回你说鸡蛋配酱瓜最好吃。”
苏纯钧不生气:“鸡蛋配什么都好吃。行了,你们吃吧,我去看看太太。”
苏纯钧上楼给吴小萍送饭。
几天下来,吴小萍已经不太怕他了,只是还不肯跟他坐在一起吃。
苏纯钧就让她吃,自己站到一边去。
他走到祝玉燕的梳妆台前,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一个珐琅檀木梳子,拿起来放到了怀里。
吴小萍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苏纯钧对她说:“你要听陈司机的话。”
吴小萍抬起头,有些茫然,有些不解,她迟疑的摇了摇头:“我不能听。”
苏纯钧温柔的说:“这是为了保护燕燕。陈司机是燕燕的司机,替燕燕开过许多次的车了。假如你坐到他的车上,一定不要忘了继续假装燕燕,假如你演得不像,就有可能被人看出来。”
吴小萍被说服,只是不明白原因,她点点头。
苏纯钧再三叮嘱:“你要演得像一点。燕燕在陈司机面前时可不会大叫,也不会像个疯婆子似的,她是很有风度的。”
吴小萍犹豫了一下,她表现得这么夸张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她与祝玉燕的不同。但苏先生说得也很有道理,二小姐那么美,又那么优雅,对着外人,确实不会太不像样子。
吴小萍:“可是……”
那万一被人看出来了呢?
苏纯钧给她出主意:“你可以用丝巾把脸蒙起来啊。”
有道理。
吴小萍在苏纯钧出去后,就在房间里找到丝巾,对着镜子学习怎么把脸包起来。
苏纯钧安排好之后,就去厨房搬柴油。
要把这幢房子烧掉可不容易啊,这么大,怎么烧啊,唉。
陈怀民过来帮忙。
苏纯钧谢谢他。
这一谢,陈司机就气得跑另一层去浇油了。
唉,小陈这脾气真是越来越不掩饰了。
苏纯钧浇一会儿,歇一歇。浇完一桶,还要再去厨房搬。
——官邸也太大了!
苏纯钧干一会儿就脱了上衣,只穿背心站在楼梯口,跟同来搬柴油的陈司机说:“你说,这地方怎么盖得这么大?”
陈司机看都不看他一眼!
直到柴油用完了,还有楼层没浇到。
苏纯钧直起腰说:“算了,也不用非要每一层都有,烧不干净也没什么,重点几个房间能烧起来就行了。”
满屋都是柴油味,小太太和吴小萍当然都闻到了。她们俩的房间门早就关起来了,不让她们出来。
两个人都在屋里叫起来。
吴小萍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小太太就吓坏了,以为要烧死她,开始叫陈司机,又对着苏纯钧求饶。
苏纯钧对陈怀民说:“进去看看,别让她吓坏了。”
陈怀民恨得牙根痒痒:“我不去!要去你去!那是你的小太太!”
苏纯钧只好自己去。
他一进去,小太太就冲过来对他磕头,语无伦次,对着他赔礼道歉说不该偷人,又说想上吊不想被烧死。
苏纯钧赶紧安慰她说:“不烧你,不烧你。这都是小陈太笨把油桶弄倒了,不是要烧你。”
不过小太太看起来也没相信多少,她本来就年纪太小,一开始愿意自尽是没想清楚,经过这几天之后,取死之心已经不再坚决,只是不敢反抗,只能哭求。
苏纯钧本来就不想让她死,看她这样,更加不忍。
出来就对着陈怀民横眉冷对,指着他说:“你自己进去看看!造不造孽啊!那么小一个孩子,逼人家去送死!你给我把人送出去!送出去后你自己爱死不死!”
陈怀民被兜头一口锅砸过来,无处辩解,好像是他要逼人去死的。
当时确实是有预计到会有牺牲的可能,但是也是安排了逃跑的路线的,只是没有逃掉啊。
现在变成这样是不幸,但他不是存心的啊。
苏纯钧从前几日的温柔脉脉,突然变成今天的冷酷无情,一个劲的逼陈司机:“你给我把人送出去!现在就送出去!”
陈司机哪里提防得了这样翻脸无情的家伙?被逼得无话可说,又无法辩白,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陈司机喃喃道:“你不是说等你自尽了再让我给拐出去的吗?”
苏纯钧揭开真面目,冷笑道:“我怕你是哄我的,现在就去把她们送走!”
陈司机不说话。
苏纯钧:“我可以答应你,等你回来再自尽。”
陈司机哑口无言。
——苏先生仿佛让了很大一步。
——但他为什么觉得他根本没让步!
果然是官场的老油条!
陈司机就这么被逼着,去开了车,把吴小萍和小太太都从屋里牵出来,拉到车上。
其间,吴小萍想反抗挣扎,都因为想到苏纯钧的话而不敢太过分。
小太太只想对着陈司机道歉哭诉。
陈怀民被这两个女人缠着,本就不够灵活的脑子更加简单。
看到他们坐上车远去,苏纯钧在楼上放下了心。
去吧,朋友,愿你们一路平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