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没有太阳的世界,比地底更多了死亡的空气。某人在歌唱,少女的嗓音穿透走廊。这是没有生灵的世界,幽灵在尸骸上伴奏,它们的公主放声高歌,嗓音圆润饱满,在死亡的空气中颤栗。
拉梅塔听够了。“像是乌鸦肚子挨了一箭。”她评论,“能把刺拔出来吗?我的耳朵想听音乐,不是噪音。”
“没必要。”幽灵公主说。
“让班西女妖来吧,你也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跑调了?”
“差一点。”太委婉了,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压根就连不成顺畅的曲子,嘹亮饱满的美丽嗓音反而是折磨。拉梅塔本不会在乎外界噪音,但她的歌声充满侵略性,教人头脑发昏,两眼发花。“可能我更想听活人唱。”
“那你得自己来。”幽灵公主说,“加瓦什只有你一个活人。”
“我会吓得你们再死一遍。算了,能换首歌吗?不唱这个。”
“什么歌?”
“第二夜的礼赞。”
她的要求很过分,幽灵公主放下骨头笛子。“宗教乐曲在这里不受欢迎。”
和我一样。“你不会?”
“不会。你去找班西女妖好了。”
拉梅塔放弃了。眼下她躺在床上,全身骨头和此地年久失修的砖块一样酥脆,起身都费力。她只能诅咒,赛若玛和白之使,“纹身”吉祖克,还有高塔统领那可恶的学徒,她不敢诅咒黑骑士,哪怕落得如此下场的直接原因其实在他身上。
加瓦什是亡灵的地盘,死人都会来到这里,但神秘生物不会。点燃火种意味着燃烧灵魂,一旦火种熄灭,灵魂也随之消失。因此加瓦什只有凡人灵魂,神秘是从骸骨上诞生的。死灵法师属于其中特例,你很难界定他们究竟是死是活。拉梅塔统统将他们视为前者,因为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的。
幽灵公主没有离开。房间宽阔,布设齐全,床侧安置一张圆桌,周围足有六把椅子。她坐在距离拉梅塔最远的椅子上,手指拨弄火焰。烛台上燃烧的是幽蓝色火苗,与死人诞生的灵魂之火相似,它们既无光明,也无热量,拉梅塔宁愿要根火柴。空气寒冷又死寂,她不禁怀疑黑骑士丢她来这里的目的。也许他不想看见我活着。这可能吗?恶魔领主自相残杀?国王陛下不会允许。然而现在的拜恩没有国王了……
拉梅塔日夜思考,想证明这是谎言。先前她因黑骑士的地位而苦恼,如今才发现那完全没意义。黑骑士还不是国王? 一旦拜恩失去了国王? 结社的下场可以预料。我们将无力庇护无名者? 水银领主心想,高塔先知很快能通过占星术找到拜恩,发现我们失去庇护,轻易就能一网打尽。区别在于早晚? 但恶魔猎手的夜莺刺探到了线索? 是我亲手缩短了时间……怎么才能证明这一切是谎言?是黑骑士捏造来恐吓我的假象?
怀特海德和安利尼都在奥格勒瑟尔……
无星之夜的据点并不只有拜恩。奥格勒瑟尔同样是结社的王国,但它是最另类的城市? 远不如拜恩令人舒适。很多结社成员不承认那是故乡,甚至为之感到耻辱。然而拉梅塔清楚,奥格勒瑟尔的城市架构能够最大限度的隐匿无名者的存在? 它无需神秘遮掩行迹。倒影之城拜恩则不同? 它的绝对安全源于国王的庇护。只要国王离开城市,他们就不再安全。
难怪黑骑士不愿意帮我。拉梅塔终于明白,她的计划在拜恩的安危前是个笑话,继续折腾只会吸引神秘支点的目光? 提前迎来毁灭。寂静学派发现了她的身份? 离开拜恩,她将无所遮掩。拉梅塔以为自己早就不惧怕教会了,然而失去结社庇护? 她依然深感恐惧。
黑骑士或许也一样。倒影之城即遭毁灭,他正将安居其中的无名者迁离。奥格勒瑟尔是唯一的选择。它的主人深狱领主怀特海德与赛若玛关系极差,后者从未去过奥格勒瑟尔。事实上,没有黑骑士的允许,领主们不能擅自闯入他人领地,只有拜恩例外。拉梅塔不知道国王定下律法时是否考虑到了今天。
一阵寒风刮过。“殿下。”房间里多了个亡灵。它向幽灵公主下跪前解下了武器,这似乎是某种古老的礼节,而非多此一举。
拉梅塔打量它,脸孔塌陷,五官腐烂,灵魂之火在头骨中跳跃。这就是黑骑士的臣属。没人能从这副遗骸中推断出其原本的样貌,亡灵之间靠什么辨别彼此?她之前可没关心过。
“请用茶点。”亡灵开口,好歹它的嗓子没烂透。“到时间了,殿下。”
幽灵公主转过头,骑士盔甲反射的光线穿过下巴。“放在旁边吧。”她的声音寒意森森。
亡灵照做了。它的铁靴擦过地面,裤管里空荡荡的。“还有何吩咐?”
“没有。怎么开始做仆人的工作了,鲁斯文?我记得你自称是我的骑士。”
“我为您效劳,事事如此。”
“那是生前的事。你死了。”
“我接受的不止是生前的记忆,公主殿下,我和你的骑士是同一人。骑士该怎么对待主人,我也很清楚。”
“是吗?可你闯入了女士的房间,不打招呼。”拉梅塔指出。
亡灵骑士没有理会她。它热切的目光——或者说,火光——投在幽灵公主的身上。死人会有爱和忠诚吗?拉梅塔也不清楚。想必是生前记忆留下的惯性。学派巫师研究过死灵生物,认为这些新生火种与骸骨本人并无相似,唯一的联系是身体的记忆。这些遗产也是可以被抛弃的。亡灵的火种观看记忆,知晓他们生前的秘密和愿望,爱侣与亲友,但却无法感同身受。
“我打扰您了,殿下?”它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我死了很久,死后的世界无趣又悲哀,于是漫长时光里的每一句关心都让我感到慰藉——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幽灵公主伸出手,抄起餐盘,以一种绝不优雅的姿势掷出去。魔力在空中挥洒。“滚开!”
拉梅塔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这位幽灵公主本性似乎与先前营造出来的耐心形象不同。骑士躲开碎片,站起身,全程没做反抗。“你忘了,乌洛。你应该记得我有多爱你。”它的语气充满痛惜。
“别再说了,鲁斯文。尤其别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她?”骑士才注意到拉梅塔,“这位女士快死了,等她重新睁眼,就会再也想不起来。我可以帮忙。”
一旦他真的动手,我似乎没有招架的可能。拉梅塔试图移动手臂,结果肩膀一阵剧痛。绿精灵宁阿伊尔用生命魔法给她治疗伤口,但感官上还是那小女生的魔法更舒适。不论如何,她还得这么狼狈地躺上几星期,直到诸神怜悯,让黑骑士在繁忙事务的空闲里想起他的宫殿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囚犯。
幽灵公主解释:“他疯了,说的每个字都是疯言疯语。你瞧,加瓦什没什么好医生。”
这是讥讽还是事实?“我想我能理解。”拉梅塔点点头,“无需烦劳你,鲁斯文先生,守着你的公主去吧。”
她开始同情黑骑士了,手底下是这么一帮疯子,难怪他开口就是冷嘲热讽,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暴力倾向。不过这场闹剧有效地干扰了思路,使她从绝望和焦虑中挣脱。我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看戏。
……在暗无天日、险恶阴沉的沉沦位面加瓦什,一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女人躺在骨头上苟延残喘。与此同时,她的故乡正遭受威胁,她苦心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她的仇恨无处释放,而她唯一被允许做的事是转过脑袋,瞧两个死人唱歌打架。多么新颖的娱乐。这世上没有笑话能让人忘记挫折,拉梅塔觉得她本人就是个笑话。
诸神一定听见了她的祈祷。在亡灵鲁斯文即将和他敬爱的公主殿下大吵一架时,一扇骷髅门扉在墙上打开。它的风格首次搭配得应景。又一位亡灵骑士迈出门,眼缝里闪烁火光。
一切争执戛然而止。“乌伊洛斯尼斯。”黑骑士开口,“放下叉子。”
“我三百年没吃东西了。”幽灵公主说,“所以我拿它不是为了用餐。”她威胁地瞟一眼鲁斯文。
“真不幸,还有许多个三百年等着你。”
“把他赶走,黑骑士。赶走他!”
不死者领主用他寒冷的目光瞪着每个人。只是在拉梅塔看来,他的恼火不止是因为鲁斯文的无动于衷,更为幽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的颐指气使。“我不是你的鸡毛掸子,乌洛。”他挥手关上矩梯,“你们又在玩什么?”
“我们在讨论唱诗班的乐谱。”拉梅塔插嘴,“可惜某人来搅局。”
黑骑士没理会她得暗指。“把你妹妹带走,鲁斯文。别让她来这儿喊。”
“这是冒犯!乌洛殿下是我誓言效忠的公主。”
“算了吧,我死的比你早。”幽灵尖叫。
拉梅塔差点笑出声。黑骑士终于决定将他们当成空气,他越过桌椅,令人不快的眼神落在拉梅塔身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