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对这位已经故去的娘亲,没有太多印象。
至于某种感情,有,但不多吧。
不过,光是看甄淑媛对他的宠溺疼爱,就可以大致得知这位生母的形象了,有过而无不及。
原身以前是常年卧病在床的病秧子,后来能下床了,也只顾着埋头读书,对南陇那边的乡里之事没有太多记忆。
膳厅内,饭桌边,此刻不仅欧阳戎停下碗筷在听,
叶薇睐、半细,还有一旁伺候或路过的丫鬟们也悄悄驻足,竖起耳朵。
“南陇赵家,对外自称自己祖上几百年前,曾是先秦的什么公卿世家,他们这一脉的祖先逃难到了这里……
“一直以先秦公卿的正统遗族自居,祀堂的族谱也弄的一长串,追溯到一些先秦名人……
“不管真假,反正南陇赵家的礼仪,在当地是出得名的严格,特别是针对女子,很讲三从四德,要守妇德女训……这也导致了不少挺极端的事情。
“不过赵家人都引以为荣,反正排斥现在北边神都传来的女子开放风气……要论贞节牌坊数目,南陇赵家是最多的。”
甄淑媛摇了摇头,继续道:
“赵家女出嫁,也只嫁给读书人,绝不嫁农家子,商贾之子也不行,军户就更不可以了。
“赵家族人里,那种管的很宽的老顽固也很多,很看重家风礼仪,或者说,家族颜面。”
父兄都从军、出身军户的甄淑媛撇了撇嘴,不过毕竟是敬爱姐姐的家族,还是没说太直接。
想了想,她又点头:
“这也让赵家女在南陇那边很有名,虽然远远比不上大周闻名的五姓女,但是谁家都想娶,不止庐陵,隔壁几州都常有人来说媒。
“因为赵氏女儿几乎个个都是贤妻良母,连手都一辈子只能给丈夫一个人碰到,听说未出嫁前,若是被家人外的其它男人碰了,都要剁了哩……
“反正就是从一而终,守寡都守一辈子的那种,从未传出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檀郎,你娘亲更是榜样,十里八乡谁不夸,拉扯你长大……能遇到这样的娘亲,真是幸运。”
甄淑媛语气伤感,摸了摸欧阳戎取出的那一根冰白玉簪子,感慨道:
“要不是你已经有婠婠了,婶娘还准备联系下南陇赵氏,问问有没有适龄的女子,直接娶了得了,也省心不是?
“不过现在的话,还是算了,而且你小时候那件事,弄的咱们家和南陇赵家那边,关系不太好……”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什么事,是不是……绣娘?”
甄淑媛不答,又说:“檀郎今天怎么有耐心,听妾身说这么多。”
欧阳戎握拳捂嘴,咳嗽了声:
“也是睹物思人吧,对了,娘亲她是什么病走的?”
甄淑媛沉默了下,叹气:
“本就体弱多病,那些年照顾你,也没修养好,赵家女都瘦弱苗条,嗯,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就是楚楚动人、纤细多姿……也就你们读书人喜欢这种调调。
“但是对女子可不全是好事,赵姐姐身体没妾身好,毕竟妾身出身军户,父兄都人高马大的,妾身小时候还学过了点家传枪法,檀郎应该知道。
“你阿父刚走那会儿,家里突然没了顶梁柱,垮了大半,靠族人接济,那时妾身还没过来帮忙,伱尚在襁褓中,赵姐姐一个人撑起整個家,什么挑水的苦累活计,都她一个人自己干,后来染了病根……
“后面也是这些疾病缠身,早早离世,其实,说句可能不对的话,与其被病折磨,还不如……欸。”
甄淑媛一说以前的事,就唠唠叨叨,不过欧阳戎却不厌其烦。
“说起来,赵姐姐也一直愧疚,你年幼时体弱多病,她总觉得是她传给的你,不过,檀郎确实随你娘,从小就俊,招小娘子们喜欢,小时候,族内婶婶姑姑们都爱抱你……”
说着,甄淑媛取过欧阳戎手中的冰白玉簪子,站起身,轻轻拂开了正在给即将出门上值欧阳戎束冠的叶薇睐。
罗裙美妇人走到欧阳戎身后,把这冰白玉簪子,仔细插在了他束冠发鬓上。
甄淑媛低头看去。
只见,面前铜镜中的修长青年,面如玉冠,剑眉星目,正冠佩簪。
“好一个公子如玉,世上无双……”
嘴角有痣的罗裙美妇人两手搁在欧阳戎肩膀上,弯下了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凝视了会儿铜镜,面露思念,她呢喃自语:
“真像她啊,檀郎是男身女相哩,俊俏随你娘亲,文弱也是,不过现在好些了,这白玉簪子,就戴着吧。
“反正此簪也不分男女。
“而且,它还是赵家女的东西,也不方便送给别人,你家传的那个玉镯子,还在婶娘这儿保管,那是回头要送给你正妻的,这个簪子就算了,你戴着。”
说着说着,她又不禁有些唠叨的叮嘱。长辈就是这样,能拉住孩子说一会儿话都是好的。欧阳戎早已习惯,也不催促。
“好。”
欧阳戎轻轻点头,少顷,声音不自觉的柔了下来:
“婶娘平日也要注意身体,娘亲已走,现在不能再没有婶娘。”
“好。”甄淑媛颔首,蓦笑,手帕掩嘴:“婶娘还要给檀郎带孩子,檀郎得快点。”
欧阳戎咳嗽,脚底抹油,以上值的理由,迅速出门。
一盏茶后,驶向江州大堂的马车,正经过闹市。
车厢内,欧阳戎闭目养神,抬手抚摸冰白玉簪子,嘴里呢喃了句什么。
下一霎那,耳畔响彻一道洪钟大吕之声。
旋即,一切归于寂静,连外面的闹市声都好像无影无踪了。
“算你厉害,五千就五千吧,也不一定是桃花,上次和容女史不也没啥,既然与女子有关,那会不会涉及婶娘,不得不防……”
他颔首叹息。
又只剩下一千五百多功德了,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这时。
“珑玲——”
伴随他点头,头上的吊坠碰撞起来,发出轻微脆声,很悦耳。
欧阳戎微微一怔……
不多时,抵达江州大堂,刚进大堂门,就撞到了等待已久的容真。
这位女史大人劈头盖脸问道:
“离别驾你熟吗?就是那个浔阳王世子。”
欧阳戎想也没想,答:“不熟。”
“不熟也管管,他怎么一直往安惠郡主那边跑,那边之前在办卫少奇丧事,人家郡主正伤心呢,他跑来干嘛。”
“就不能是代替卫兄,安慰下郡主?当然,我与他不熟,猜的。不是,容女史你还管这个?难道和那安惠郡主很熟?”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
“所以说,这次是安惠郡主反感了,在你面前告状?”
容真不答,懒得回答,摆了摆手,转而聊起正事。
欧阳戎眉梢挑起,以前关于浔阳王府和他关系的事情,容真一般是不提的,像是故意避开,容真与浔阳王一家没什么交情,一向避开离卫之争。
二人聊了会儿浔阳石窟的事情,得知西城门那边、还有运输佛首的车队,欧阳戎全都给准备就绪,只等宋嬷嬷同意拆林诚灵堂。
容真颔首,告辞离开。
可出门前,她看了眼欧阳戎头上的冰白玉簪子,平静问:
“又是哪个小娘送你的。”
“咳咳,娘亲的,遗物。”
“挺好看,也挺好听。”
容真站着不动,眼睛看着他的簪子说。
欧阳戎笑语:“多谢夸奖。”
容真还是没动,盯着冰白玉簪子看了会儿,欧阳戎保持笑容,过了一会儿,伴随着“珑玲”声,歪头问:“额,容女史还有事吗,怎么还不走?”
容真瞬间转身,大步出门。
欧阳戎:……
容真板脸笼袖,离开江州大堂后,来到了星子湖工地。
她走进一间光线昏暗、仅有一盏孤灯的灵堂。
灵堂里面摆放有林诚的牌位,一位白眼老妪正在敬香。
容真走上前,也取三柱香点烟,她与表情古井无波的白眼老妪并肩站立,一边插香,一边轻声叙述;
先讲了欧阳良翰的安排,旋即建议今日动身,护送佛首,去往浔阳石窟那边……一口一个“欧阳良翰”。
宋嬷嬷默默听完,没说答应,也没反对。
在容真转身之际,年迈女史忽然道:
“老身第一次见林郎,是他进京赶考的时候,当时下着雨,他那一批考生去殿试,陛下让我们去接他们,一起入宫……老身当时也是彩裳女官,宫里很多人怕老身,手下人也怕,独独…他不怕,走来给老身撑了把伞……”
白眼老妪脸色平静,唠唠叨叨。
门前停步的容真听完,问: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哦,有然后,然后就是他的孩子来了京城……负心多是读书人啊,可偏偏又只能是他……有些事,老身不希望你们晚辈再走一遍。”
宋嬷嬷回头看着灵牌,轻声道:“拆了吧,你们能忍老身磨蹭这么久,已经很给面子了……”
她突然说:“你腰上这只香囊挺好看的。”
容真身子微微顿住。
宋嬷嬷回首,一双白眼朝着她道:
“也不是教你如何,只是汝师大司命不在,老身代她多言几句,防你深陷进去,不过放心吧,你的事,老身不乱嚼舌根……”
容真突然抬脚,继续前进,冷声打断了她:
“前辈喜欢,回头寒衣节送前辈一个就是了。”
宋嬷嬷卡顿,目送冷冰冰宫装少女背影扬长而去,叹息了声。
她走到祭桌前,捧起一盏孤灯,转身离开,空旷灵堂没只有一道自语声回荡:
“是比老身还倔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