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秀取来灯盏,凑近手边,手指蘸水,在桌面写字。
欧阳戎垂眸瞧去。
赵清秀:我能不能不说。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点头:
“行。”
说着,他借着喂她乾圆的机会,身子前倾,朝她颈脖处看去,隐隐有一道极淡的伤口,牙印的形状。
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又发出尽量平和无谓的语气:
“但伱得告诉我一点,是别人对你造成的伤害吗?”
赵清秀立即摇头。
欧阳戎沉默了下,“自然患得眼疾?”
赵清秀犹豫了下,摇头。
“不是别人干的,也不是染了眼疾,那还能是什么?”
他不禁语调大了点,却让赵清秀身子一颤,坐在石凳上的她,突然背过身去,背对着他,抱膝埋脸。
欧阳戎缓缓收敛神色,过了一会儿,他语气十分平静温吞:“好,先不说。你……身子转回来可好。”
赵清秀微微抬脸,似是没有听见,小脸上一双漆眸有些焕然的“望”向远处夜色。
那日,孙老怪再次出手,救回檀郎的条件,是要取她一双眼。
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后来在地宫与苏醒的檀郎分开,回到了云梦剑泽,她去找了孙老怪,在老道士关回水牢前,履行承诺。
孙老怪很不耐烦,反复问她,是否要反悔,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去把那负心汉臭小子的狗眼取来就行了,还说,她救了他一条小命,取他一双眼不过分吧。
赵清秀坚定拒绝,对于欠眼之事,她掏出匕首,准备自己来,却被突然出现的大师姐阻拦。
大师姐态度强烈反对,一向怂大师姐的孙老怪,却态度意外的坚决。
而且神医救人,一物换一物,是山上千百年来的规矩,云梦剑泽也不能例外。
后来二人,进入一间屋内,也不知道是聊了什么。
出来后,那個孙老怪脸色冷漠的让她吃下了一物,同时依旧不忘劝她说:什么时候反悔了,依旧可以去取那臭小子狗眼来换。
赵清秀置若罔闻,只记得那物吞下后,天昏地暗,神游天外,再次醒来,睁开眼,眼前……已经“天黑了”。
伸手摸去,虽肉眼还在,却彻底失明。
那日后,孙老怪被重新丢进水牢,可这件事的余波才刚开始,第二日便导致了其它师姐们的强烈不满,甚至五师姐直接质问大师姐,当众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甚至诛心的话。
五师姐问,大师姐是不是为了云梦元君的位置,放任小师妹牺牲眼睛去救狗男人。
这句话,隐隐牵扯到女君殿的规矩,云梦剑泽之主——元君的第一顺位继承者,是越处子,其次才是女君殿的首席大女君。
那几日,赵清秀很内疚,自己私事令一向和睦、一致对外的师姐们吵起架来。
不过,后来,好像是二师姐出面,依次去找了其它几位恼火不满的师姐们私聊,也不知说了什么,其中的五师姐,二话不说,当天去了水牢,听说是去找了孙老怪,也不知聊了什么,傍晚沉默离开……反正自那日之后,店内争吵平息了下来。
而且,赵清秀记得,失明哪天,大师姐和她说,其实失明了也挺好,至少不会再去找他。
谁曾想……现在的相遇。
从那次在龙城东林寺救了檀郎后,赵清秀履行承诺,跟随师姐们回剑泽,再也没有去关注檀郎消息了。
她与师姐们,都只知道,他叫欧阳戎,是龙城县的父母官。
主要还是,在大师姐她们眼里,这些都是凡夫小人物,不足为道,女君殿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那口失踪的【匠作】上,还有截胡的神秘执剑人……
赵清秀深呼吸一口气。
回过神,食指蘸水,继续在桌面上书写。
不过,第一个字刚写下,闭目少女就立马手掌拂去了,隐隐是檀郎的“檀”字,她重新书写……
欧阳戎假装没看见。
视线落在她缺了小指的右手上。
听婶娘说,这是绣娘小时候意外受的伤,来到他家做童养媳时,就已经有了。
赵清秀并不知道欧阳戎走神的目光。
赵清秀:公子怎么来了浔阳城。
欧阳戎微笑:“去年底升的官,一年浮沉,现任江州司马。”
赵清秀歪头,白日确实听那些人喊他司马、学士什么的。
她再落数字:那,可有人欺负你。
欺负?王冷然、林诚的职场暴力算吗?算的话,那就是有了,但人都下去了,也罢,不追究了。
欧阳戎眯了下眸,语气温吞:
“没,江州同僚们和蔼可亲,司马又是闲职,你看,我这不挺闲的吗……今晚除外。”
赵清秀懵懵懂懂的点头,轻“啊”了声,她哪里清楚江州司马是何物。
“你呢,你还没说,家人为何不要你了,把你送这送那的,丢在承天寺。”
赵清秀低头写道:我不怪她们,是我要来的。
欧阳戎抬手,自顾自的摸了摸头顶的冰白玉簪子,语气好像浑不在意:
“懂了,是不想给家里添麻烦吗,原来如此,确实,你又哑,又看不见的,又是女娃,寻常家庭确实不想养。”
听到他似是脑补的话,赵清秀不禁顿了顿。
她又写道:那公子为何对我这么好?
赵清秀刚写出来这些字,就后悔了,小手伸去,擦拭桌面。
不过却来不及了,她发现桌对面的檀郎似是朝她轻笑开口:“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赵清秀张嘴,小脸疑惑。
欧阳戎保持微笑不变道:
“不是说东林寺悲田济养院见面的故人,嗯,这个也确实算一份缘分,半个故人,但我说的故人,是指以前家乡的人。
“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嗯,婶娘与我提过,那位故人算是我的童年玩伴,好像右手缺了小指头,还是一个哑巴,而且她也叫绣娘,唔这个小名,在乡野穷人家的女孩中一向取的很多……
“不过,姑娘,你确实很像她啊,你……是庐陵南陇人吗?”
赵清秀身子微微颤了颤。
她不答,低下头,一根细细手指划过桌面:那,公子还记得这故人容貌吗。
欧阳戎垂目:“年少病多,没太多印象了……而且好像有些忌讳,婶娘也没说太多。”
赵清秀侧耳倾听,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似是休息好的欧阳戎,突然起身,给她的一双黯淡眸子重新蒙上天青色缎带。
他抓起赵清秀的纤细手腕,语气我行我素说:
“走,带你去个地方。”
“啊?”清眸蒙尘的纤细哑女傻乎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