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的毕业季总是有些压抑。
平日放学后喧闹的校门口今天也显得有些沉闷,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告别、交换同学录、低声说些什么,然后相拥而泣。
这些齐林都没有参与,他站在校门外的角落,抬头看着地下城的穹顶愣愣出神。
他听说地面时代的时候,人类的高中毕业不是这样。
他听说那时候高中毕业会有专门的成人礼,会有舞会,会有阳光、蓝天、白云还有随风摇摆的树。
以及十八岁年轻少男少女们洋溢着青春的梦,和充满美好想象的未来。
从未触及过的场景在齐林脑海里海浪般翻腾,等到潮水褪去,留在齐林面前的,只有地下城暗哑的穹顶。
现在有什么呢?齐林微眯着眼睛,一场例行公事的毕业典礼,一份电子毕业证书,以及一份就业指南。
齐林知道,自己不能要求更多了,在这个几乎没有未来、资源匮乏、人类蜗居地底的时代里,上学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里,已经很难讲还有没有未成年人这件事,齐林见过太多十二、三岁,甚至七、八岁就在地下城干活的人,他们要努力养活自己,因为他们的家庭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上学就是家里能给他们最好的东西,毕业后,他们就要自己去挣命了。
齐林的家庭曾经还算富裕,但在父亲出了事后,支撑家庭的就只有母亲林棠。
照顾父亲、维系家庭,再加上供自己上学,即使母亲的收入不算少,这些年家里也过得并不宽裕。
至于母亲说的大学,齐林不太清楚自己的成绩能不能通过高考,但齐林不会再念了。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母亲的担子也变得更重,自己得为家里做点什么。
再说,也不会有大学要自己不是么?齐林自嘲地想到。
听说大学毕业会发一顶帽子,大学生们会把帽子扔向天空。
右手从头顶虚摘了一下,然后齐林做了个向上抛飞的动作,再接住。
再见了,我从没去过的大学。
嘴角泛起点笑的齐林朝外走去,绕过一个又一个的人群,思考着自己可以从事哪些工作。
啪
一口唾沫吐在了齐林的脚前。
身前多了个满脸挑衅的男生,齐林看了他一眼,侧身从一旁绕了过去。肩膀意料之中的被撞了一下,齐林打了个晃,没回头。
他习惯了。
以前被人欺负急了,齐林也会还嘴还手,只是等别人找上门来他才明白,那样只会给本就处境艰难的父母添更多的麻烦。
他挣不回资源,所以不给父母添麻烦,就是他所有能做的了。
做什么好?
能选的并不多,大都是当工人,运气好也许能当上技师,但希望真的不大。虽然又要去看别人脸色被人刁难,但想到林棠,齐林觉得这没什么。
要不去黑市做点生意?也许那里的人不会太在意自己的身份。
通讯器响起的声音打断了齐林的思绪,接了电话,听着电话里母亲林棠努力克制的情绪,齐林嘴角的一点弧度被抹平了。
“我马上到。”
——
从小到大,齐林都很讨厌医院里的味道,因为那总意味着发生了、或即将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就像现在,他的父亲齐游,因为自杀未遂正躺在眼前的病床上。
这是他第四次自杀了。
母亲林棠坐在病床旁,双手抓着齐游的左手,没有哭泣的林棠似乎只是有些颓丧和悲伤,然而刚刚来到医院的时候,齐林听到了护士的议论,说有个疯婆子在安全通道里歇斯底里地哭喊。
而在林棠的肩膀上,还挂着几缕扯下来的头发。
齐林知道,母亲已经崩溃了。
病床上的齐游干枯得没有光泽,你甚至能感受到生命正一点点地从他身上流走,看着齐游,齐林已经很难把他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联想到一起。
那个曾经是无数人骄傲的父亲,在自己儿子毕业的这一天,等到爱人上班后,在已经没了右手的情况下,用嘴咬着刀子划开了自己的左手手腕。等到发现家里监控被挡住的林棠赶回家里,齐游的血已经流了一地。
手腕上的绷带透着点红,空洞的眼神对着天花板,齐游的嘴唇几乎看不出幅度地在动,但齐林知道他在说什么。
“命令,”齐游说道,“命令。”
林棠抓着齐游的手变紧了。
“医生说,”林棠的声音沙哑地抖动着,“再有下次的话,他挺不住了。”
你也挺不住了,齐林在心里想到。
“我不想让你去,木头。”林棠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可我,没办法了。
“真的没办法了。”
齐林的手轻轻按在了母亲的肩上。
我知道的,妈,我知道的。
脑海里曾经冒出的念头一个个消散成灰,齐林知道毕业后自己要去做什么了。
这大概就叫因果,齐林想到。
是你欠的,我去还,是别人欠的,我去要回来。
但其实没有那么多复杂念头的,齐林蹲下身,把手覆在了齐游和林棠的手上。脸在父亲的手背上蹭了蹭,回过头看着林棠眼眶里滑下的泪水,齐林朝母亲笑了笑。
我只是想让你们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
守夜第五方面军的军部并不难找,更何况小的时候齐林常来这里玩。花了三天时间,齐林穿过三座地下城,来到了第五方面军军部的大门前。
只是和三天前相比,他的脸上多了些伤。
门口的警卫一眼就认出了齐林,即使他已经十多年没再来过,即使门口的守卫已经换了几茬。
因为他是齐游的儿子。
“滚,你也配站在这里?!”
喝骂声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当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齐林的身上落下了更多扎人的眼神。
低着头,齐林往外挪着,直到挪到警卫只用目光逼视而不再驱离的位置,站定,然后等着。
他是来找人的,但没人会让他进去,所以只能等着。
齐林大概等了很久,他低着头,用余光瞅着门口,不去看别人的眼神,然后忍着别人说出的难听的话。
有人故意去撞他,他躲开,然后再站回去,脸色平静,只是右手有些发紧地抓着裤腿。
直到大门里走出了一行人。
大概七八个人,走在中间的是位老人。老人的身子有些微弯,不再像齐林记忆里那样笔挺,而那曾经总是精神矍铄的面孔上,有着肉眼可见的苍老。
守夜军团第五方面军军长,伍一强。
走出大门的一行人很快就注意到了站在路边的齐林,走在中间的伍一强身形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迈开步子,而陪在他身边的人,有几个脸上带上了明显的愤怒。
他们朝着齐林的方向走来,而在和伍一强眼神接触的那一下,齐林准备好的话就像一团浆糊一样堵在了胸口。
伍一强从齐林的面前走过,脚步没停,而走在最外侧的一个军官,则是面无表情地把齐林撞倒在了地上。
晶源蕴养过的身体撞得齐林几乎喘不上气,坐倒在地上,扭过头看着没停步的伍一强,没有理由的,从医院开始压抑的情绪突然就涌了上来,一下子齐林只觉得难受委屈得不行。
有些踉跄地爬起身,看着走远的伍一强,齐林胸口刺痛,只觉得鼻子发酸,拼了命地大声喊。
“他快死了!”
伍一强的脚步停下了。
“他快死了。”齐林的声音有些抖,“他又自杀了,医生说如果再有一次,他就撑不下去了。
“他得有个盼头,我得去守夜,那样他才能活。
“征兵处我去了,周边四个地下城的我都去了,可我连一张征兵登记表都要不到,怎么都要不到。
“我没有办法了,我没人可求。”
看着那个始终没有转过身的背影,齐林的手死死地抓着裤子,努力让自己快要失控的声音稳定下来。
“求求您,伍军长,求您,给我一张守夜的征兵登记表。”
伍一强没有开口,撞了齐林的军官拧着眉头要说话,被一旁的人拦住了。
也许等了很久,也许没有,齐林的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拼命控制的情绪也快要汹涌而出。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围观的人们在议论声中散去,低下头的齐林却没再抬起他的头。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滑落,大颗大颗的泪水划过脸上的伤口,刺得齐林火辣辣的疼。
“求求你,”齐林喃喃地说道,“求你救他的命,
“伍爷爷。”